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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暖气漏了。”他欠起身子把对面床上的东西移了一下,“漏到书箱里去了,没办法,大学的条件就是这样,算是看透了!找不着水暖工,大概也去扫雪了。你先将就坐吧!”芩芩表示完全不介意的样子,在床边坐下来。不料大腿上却重重地硌了一下。她低下头一看,原来是一本硬面的影集,边上磨损坏了,显得很旧,还湿了一个角。
“你的吗?”她把它抽出来,拿在手里。
“算是吧。”他接过去,不经意地翻了翻,随手扔在桌上,“不过,那个我,早已不存在了。现在的我,是这样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床头。
芩芩这才看见,他睡的下铺的里面墙上,挂着一个用两块玻璃夹起来做成的简易镜框,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他的正面像,却闭着双眼,两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张不大看得清,似乎就是他的一个背影。镜框旁边,贴着一张狭长的白纸,写着几行诗:“我要唱的歌儿,直到今天还没有唱出,每天我总在乐器上调理弦索。”“泰戈尔的诗,是么?”芩芩问。她的眼睛顿时放出了光彩。她没想到费渊也喜欢泰戈尔。傅云祥是不喜欢诗人的,他称他们为“梦游患者”。可费渊为什么偏喜欢这两句呢?芩芩却喜欢泰戈尔这样的诗句:“花儿问果实:果实呀,我离你还有多远?果实说:我在你的心中呢!”这几句是大意,她还能背出许多原诗,比如:“我的一切幻想会燃烧成快乐的光明;我的一切愿望将结成爱的果实。”她真想给他背一遍,可是,她发现他仍然在翻那本厚厚的字典,马上兴味索然了。
“为什么说这里的你已经不存在了呢?”她把那本旧的相册拿过来,随口问。
“你自己看吧。”他没有抬头。
芩芩心里颇有一点责怪他的这种古怪脾气。他好像在查阅一个什么单词,沉醉在自己的思维中,世间万物似乎都与他无关。这个样子,使得芩芩准备向他请教的问题也不好马上开口了。于是,她翻开了影集的第一页。
——哟,多么漂亮的画面呵:银色的飞机,宽阔的机场跑道,一个外国总统模样的人,正在接受一个中国儿童的献花。那是一个好看而可爱的小男孩,微微卷曲的头发、漆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的问号。他伸长着胳膊,正把鲜花投到外宾的胸前,那幸福的表情好家告诉人们整个世界都对他张开了怀抱……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费渊,在一个南方的大城市。从他脚上那双亮晶晶的小皮鞋上看得出来,他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一个优越的家庭。生活本来也许是应该让他径直走进那银色的机舱,在灿烂的朝霞中飞入高高的云天的,可他却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在这八个人住的潮湿的集体宿舍,暖气管漏着水……
翻过去,他突然地长大了,脸上出现了棱角,表情可怕得像一个凶神。他站在台上,抓着话筒,好像要向全世界宣布什么,臂上挂着红卫兵袖章,那芩芩少年时代曾羡慕入迷过一阵的红布条。他在喊什么呢?大概是喊什么:“誓死捍卫……”或是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当然喊过,芩芩也喊过,只是不懂那究竟是什么意思罢了。呵,当年,他也有过这种热血沸腾的时刻?这同他现在这种冷若冰霜的外表简直判若两人,就好像蚕不应变成从茧子里飞出来的面目全非的蛾子一样。那时他一定相信自己是在捍卫真理,芩芩也曾这么相信。可是,真理到底在哪里呢?他从那讲演的台上走下来,岂不是如同从一个虚设的真理的空中楼阁一步跌入到太地上来一样么?他一定摔得遍体鳞伤,要不,他的眼神不会这样沉郁阴冷……
呵,这大概是他的全家照了。照片上写着日期:六八年十月。一定是他下乡前留的纪念。这是他的父亲,他的脸形很像父亲,清癯秀气;他父亲的衣着很普通,显得忧虑重重,疲惫而憔悴,然而却坐得那么挺直,眉宇间分明有一种不凡的气质。这大概是他的母亲,芩芩觉得他的母亲很美,他的五官不像母亲那么柔和、匀称。她虽然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然而端庄、沉静,那紧抿的嘴角上有一种知识妇女内在的自负,真像一位大使夫人。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一定是费渊的妹妹了,好像因为害怕照相馆的刺眼的灯光而缩着脖子,但也许是那几年的混乱中总习惯于躲在她哥哥背后的缘故。呵,这是他,唯有他的神态仍是坦然、自信的,扬着脸,那么够不在乎,好像就要迎着草原初升的太阳走去,在那无边的草原上开满了鲜花、飘舞着红旗。那时他嘴角上还没有芩芩现在看到的那种嘲讽的神情,他的眼睛多么虔诚、热情呵!芩芩真想能看一看当年的那个他……
“你爸爸……”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们现在在哪儿。”他头也没抬,若无其事地答道:“死了。”芩芩的头皮一麻。
“他,他是……”“曾经是一个驻东欧国家的大使。”“为什么……”“因为人所皆知而又无人得知的原因,一九七〇年死于监狱。”他不再作声,暖气仍在漏水,嘀哒,嘀哒……芩芩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她很想找出一句话来安慰他,可是她能说的,他一定都听到过,他似乎也并不需要什么安慰,难道他的安慰在字典里吗?他轻轻翻开了影集的下一页,起初她以为看错了,又看了一眼,不觉大大惊讶起来。这是一张县知青积代会的集体照,人人戴着大皮帽,大棉袄胸前别着大红花。芩芩几乎很难从中找到他。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朴实憨厚的青年农民,似笑非笑地咧着嘴,眉间似有一点难言的苦衷。他的额头上出现了几丝淡淡的皱纹,很像那用来做大红花的皱纸……照片上方印着几个规规矩矩的字:一九七0年同江县。七0年?七0年不正是他父亲死在监狱里的时间吗?而他居然在县里参加知青积代全,四处汇报讲用,真令人难以相信。但这却是事实。没有比这样的影集所展现的历史更真实的了。芩芩想起她原来所在的连队的那积极分子们,有一次她请假上卫生所看病,她们却偷偷跟在她的后面;有一次她邻铺的一位女连长头发上生了虱子,芩芩叫她好好洗洗,她却说:“你没有虱子,说明你没有改造好,”真叫人哭笑不得。所以,她怎么也没法设想眼前的费渊会曾经同那些人坐在一起,她突然为他感到脸红了。可是,她难首没有拼命地挖过土方吗?仅仅只是为了争取一句“改造好了”的评价……还往下翻么?好像剩下不几张了。这张好像是全湿了。是酒杯里的酒溢出来了吗?整个画面都是酒杯,不,是搪瓷缸、大海碗、断把的刷牙杯、玻璃瓶子,满的、空的都有,碰撞在一起,好像听见一群流落他乡的孤儿绝望的呼救。杯子在摇晃,冲出来一股难闻的酒味,上头为什么没有他呢。他醉了,一定是醉了,如一团烂泥瘫在那破炕上,没有炕席的土炕面,泥巴和酒混在一起。为什么?他不全县的知青典型吗?他也酗酒?岑岑真的闻到了酒味了,这张照片这么湿,好像就是从那堆五花八门的杯子里冒出来的酒,留在照片上,直到今天还没有干……她把这照片小心地抽出来,掏也手绢去擦,无意地翻过来,发现背后有一行毛笔写的字:“亚瑟第一次从监狱里回来的日子——一九七一年九一·三”。芩芩当然记得,“九一·三”是林彪自我爆炸的日子。为什么把他同亚瑟联在一起?她看过《牛虻》,牛虻第一次从监狱里出来,因为发现自己被神父欺骗,信仰受到了玷污而痛苦得想要自杀。费渊也曾想自杀吗。芩芩小时候,有一次因为爸爸答应带她到大连姥姥家去玩,结果却带了弟弟,也曾经想过自杀。就那么一次。而他,虽没有死,却把心泡在酒精里了……芩芩浑身发冷,真想扔了那影集逃走。忽然,却从那影集里滑出一张照片来,似乎是随随便便夹在里头的——画面上也没有他,只有无数的白花,像北方的雪野,纯净,圣洁。芩芩见过这白花,是在四年前悼念总理的电视上,在去年平反的“四·五”战士的新闻报道图片里。那是献给总理的花,开在长青的松柏上,开在最冷最冷的一月……
“你照的?”她轻轻问。
他从字典里抬起头来,一副茫然若失的作情,推了推眼镜,盯住了那张小照,半天,才说。
“七六年一月回家探亲,正好路过北京。都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总理这样的伟人结局尚且如此悲惨,人间还有什么正义可言?从此,原来的那个‘我’不复存在了。懂吗?”地垂下头,声音有一点嘶哑:“应该烧掉的,这本影集,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不应该看。你太小啦,看不懂……”“为什么看不懂?你怎么知道我看不懂?”芩芩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叫起来,“你以为我就没有苦恼吗?我来找你……”她来找他,究竟是为什么呢?真的是为了学日语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平日从家里到车间,从车间到业大,从业大到傅云祥家,总要碰到许多人,陌生的,熟悉的人。可是,她为什么一次也没有碰到过她想要碰到的那个人呢?那个人是谁?她不知道。反正不是,傅云祥。可是,她却偏要同他结婚了,多么滑稽。她是一个快要做新娘的人,她来找他做什么?当然为了学日语,不可能是为了别的。学日语也只是为了看懂日文商标和说明书,因为现在的仪器多从日本进口……她找他是为了学日语,心里却明明想从他那里,听到从傅云祥那儿不曾听到过的中国话。是的,是中国话,而不是什么日语。否则她就不会这么长时间地看他的影集,不会以这样的耐心等待他查完他的字典,也不会因为这浓缩了一个人二十年历史的发黄的照片,在短短十几分钟为,感情上掀起了翻腾起伏的潮汐……她究竟是怎么了呢?
“你要提什么问题?说吧。”他放下了字典,轻轻叹了一口气。芩芩感觉到他在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变得温柔了……
“是,是关于日语语法……”芩芩的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从窗外传来一阵喧哗,欢乐的叫喊声中夹杂着铁锹乒乒乓乓敲击的声音,芩芩好奇地探头过去把脸贴在玻璃上朝下张望,只见那条通往礼堂去的大路上的积雪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棵高大的杨树下什么时候耸立起了一个又高又胖的雪人,足有丈把高,浑身白得耀眼,圆圆的脑袋上只有两只眼睛乌黑乌黑,好像是嵌上去的煤块儿;鼻子红彤彤地翘得老高,芩芩仔细看,发现原来是一根胡萝卜斜插在那儿。雪人四周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个穿黑色短大衣的小伙子正站在一只木凳上给雪人安耳朵,耳朵大极了,好像是两块大白菜的菜帮。耷拉在那儿,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又一阵哄笑……
“嘻嘻……”芩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回头对费渊说:“你看——”费渊没动身子,侧过脸去朝玻璃窗外扫了一眼。他对那个模样可爱的雪人似乎毫无兴趣,却留意地盯住了那个穿黑大衣的小伙子,忽然,他急不可待地站起来,推开小窗户,冲着那群人大声喊道:“曾储!曾储!”那个穿黑大衣的小伙子正安装完了另一只耳朵,一边搓着手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听到叫声,扬起脸来。他看清是费渊,朝他挤挤眼睛,用手卷成一个喇叭筒,喊道:“快下来吧,成天把自己关在那儿,快成了机器人啦!来欣赏欣赏我的雪人怎么样?”费渊皱了皱眉头。
“找你半天了。这屋暖气漏水,你快上来修修吧,要发大水啦。”“一时半会儿发不了,放心好啦!”他嘻嘻哈哈地摇着手臂,“快下来啊,看我这雕塑系的合格不合格?”“你最好去上建工学院的采暖专业……”费渊在嗓子眼里嘀咕了一声,“快上来,没工夫同你开玩笑……”“急什么?把你的破帽子扔下一项来,这雪人光脑袋没长头发,要冻感冒了……”他把双手叉在腰里,笑嘻嘻地喊。周围的人越发乐了。
“竟然有这种兴致,扫完雪还不过瘾……”费渊又嘀咕了一声,顺手抓起一只纸盒子朝外扔去。纸盒在空中悠悠飘落下去,被那人一把接住,三下两下把盒子撕开,卷成了一个圆圆的简,不知用什么东西一系,变成了一顶帽子,像一面小鼓,扣在雪人的头顶上,雪人顿时变得神气十足。
“有这种兴致……”费渊叹了一口气,关上了窗子。
芩芩舍不得回头。她还在兴味甚浓地看着那个雪人翘翘的红鼻子。无论她怎么看,那个雪人总好像在亲切地冲着她乐,笑嘻嘻地咧着嘴。芩芩很喜欢它。她看见那个穿黑大衣的小伙子又往雪人手里塞了一把破笤帚,和大伙嘻嘻哈哈乐了一阵,就很快走开去了。他背起挂在树枝上的一只帆布工具袋,朝费渊住的这幢楼门口跑来。
“他们为什么没去铁路货场呢?”芩芩忽然问“大概是留校扫雪的那拨吧!”费渊心不在焉地动了动嘴。
门被“咚”地撞开了,一个粗壮的身影站在门口。“修暖气睐!”他拉长了声音喊,由于跑楼梯,急促而有些喘息。他发现了芩芩,便收敛了刚才那随随便便的样子,肩上的帆布口袋叮叮直响,走进来,直奔窗口去。
“嗳,先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他严肃地对费渊说,声音里却掩饰不住兴奋和喜悦,“猜猜吧——”“不知道。”“我刚才听物理系的同学说,不久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李政道博士来中国招考研究生,一下子就招去了四名呢,全是三十上下的年轻人,而且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这说明中国人的智力决不比外国人差,只要努力,我们完全可以超过他们!”“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费渊冷冷地打断他,摇了摇头,“又不是你考上,犯得着这么激动,你真是……唉……”“你……”曾储似乎想说什么,咽回去了,有点扫兴,“来,借光!”他朝费渊摆摆手,挪了一下桌子,从那帆布口袋里掏出一把扳子,就蹲在暖气片旁边检查起来。
“这几天活儿忙吗?”费渊双手叉在腋下,问道。
冷热水循环,总是这么样。还是忙点好,出全勤有奖金,加班有津贴……
“当当——”他敲着暖气管,自言自语地说:“噢,得回去取点回丝。”他很快站起来,敏捷地一跳,油黑的短大衣碰掉了桌上的一本书。他弯下身去检书,忽然问:“嗳,老费,借到没有?”“什么?”“书呀,那本书。”“嗬,不好借,等过几天再去问问。”费渊回答。
他点点头,轻轻地哼着一支什么歌,拉开门走了出去。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人民都在怀念它……”他的声音不好听,但浑厚、低沉有力。芩芩觉得那歌子的曲调是朴实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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