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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殿下答应大理寺的人进入内宫,便是知道此事已不可扭转,但他想随两位大人入宫,为娘娘争得一分生机。”
杨枝说话时,蓝采薇已一瞬不瞬地望向了李燮。
平心而论,李燮若非太子,才干是相当平庸的,性子往常亦不算英勇,与蓝采薇自幼见过的那些将士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然而这一刻,他是她的英雄。
蓝采薇记得,那一年秋比,才十二的她想混入校场看热闹,彼时还是兵部郎中的父亲怎么也不愿意,却有一个孱弱的连骑马也怕叫风惊了一般的小公子撩起车帘,微笑着和她说:“来,你躲到孤、我车中来,没人敢搜我的车。”那一天,她看了毕生难忘的一场比试。
后来她便嫁给了这个小公子。入东宫的那天,她早早便被嬷嬷叫起来,在那样一个冬初的清晨,胸中却春意盎然,直似有百蝶乱舞,都说不上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十指反复交叠来去,手心细汗涔涔,脸上时笑时愁,问了婢女不下十遍妆花了没有,珠钗是不是歪了……她想,她要好好报答那小公子的恩义。
嫁进来这几年,她知道这小公子有了很多烦恼。他明明体质稀松,却被父亲逼到军中历练;他明明才思平常,太傅却一遍一遍逼着他作天下大事的策论;他明明不喜欢朝中斗争,却被逼着一点一点培养起自己的、令人厌恶的党羽……
所以他其实很喜欢柳轶尘。柳轶尘拒绝入东宫时,他感情是复杂的,他不喜欢唯诺卑微的人,他向往自由,像飞鸟一般,有广袤的天空,能自在翱翔。是以他虽心有怨气,却敬他重他,一直竭尽可能地护着他。
这些蓝采薇都知道,因此就算她陷害柳轶尘时,也不敢用当真恶毒的手段,只因她知道那小公子的所喜所忧,所思所念。
今日这局面,到了无可奈何时,她亦是想着用自己的性命去顾全他的体面——他身为太子,自然不会因为杀了一个女子而当真有性命之忧。
却不成想,他亦是在顾全着她的。
杨枝的话落地片刻,室内忽响起一个冷声,那声音像浇着桐油,又似淬了寒冰:“你想要毒杀我阿姐,为什么?”江令筹此刻连“殿下”也不叫了。
“为什么?”李燮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问问她做了什么?孤没治你们江家的罪已是仁慈,你们竟还有脸找上门来?”
“……你口口声声要为你阿姐讨个公道。你可知,那贱人做了什么?”
“你说什么!”江令筹如箭离弦一般冲过来,已不管尊卑之别,一把揪住他衣领。
“江大人!”杨枝连忙劝阻,却听见他又恶狠狠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李燮唇边噙着一丝讥笑:“孤说,你可知,那贱人做了什么?”
“今日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孤也不怕揭开东宫这个丑闻……谁要耻笑,便耻笑去吧。”李燮轻哂一声,一字一顿冷冷道:“你阿姐肚子里的野种,根本不是孤的。”
“你说什么!”江令筹目眦欲裂,攥着他衣襟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你再给我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一样。”李燮道:“你要是不信,下去问她便是!问她是不是对不起孤,是不是跟野男人厮混,弄了个野种出来还想栽赃在孤身上!”
“……孤好心饶她一条性命,连那野种的命都没下得去手,是她自己短命,怪不得孤。”最后几个字,不知怎的已变成了喉咙里的哑声,李燮轻轻一甩袍袖,满面疲惫。
江令筹眼底似要喷出火来,攥着他衣襟的手越来越紧:“你撒谎,你污蔑我阿姐!”这话到最后,他的声音竟也不觉低了下去,只剩下夹着低泣般的哑声。
他也是男人,他知道,妻子与外人有染,不是什么有光彩的事,李燮根本没必要在这事上撒谎。
杨枝见他手仍不肯松开,连忙冲过来:“大人,殿下所言……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江令筹终于松开手,醉鬼般向后踉跄两步,瘫坐在地上。
他其实心底里也知道是真的,早在那嬷嬷说胎儿的异常时他们便有了怀疑,不是吗?
杨枝见他灰败模样,不忍再继续下去。柳轶尘却忽然冷声吩咐:“杨书吏,继续吧。”
她只好硬起心肠,道:“按起居注上记载的临幸时日推算,太子妃临盆时是八个月,但据孙嬷嬷口供,那孩子其实与足月差不多大,八月孩儿与十月孩儿相差极大,再往前推两个月,那两月间,殿下并未到过太子妃处。”而且其实还有一个更为直接的原因,她无法在此刻当众说出去。
“蓝良娣与殿下其实都知道那日已是太子妃产期,是以才有了当日的许多手脚。”杨枝道:“当日傍晚,太子妃喝了一碗蜂蜜银耳羹,便开始腹痛。始痛时只有太医院的王种王大人在场,其他几位大人是天明后才来的。只因到那时太子妃才是真正地有了临盆的征兆,殿下与蓝娘娘在银耳羹中下蜂蜜,令太子妃腹痛,便是为了使事后看起来,太子妃是生产时辰过久,难产而死的。”
“……但是这当中的变故,却是殿下后悔了。”杨枝继续说:“殿下命人告知王嬷嬷停手,可这嬷嬷却胆大妄为,坚持毒杀了太子妃与小殿下。”
“事后他大概找到蓝娘娘,故意误导娘娘以为太子杀人。而另一边,又予殿下一种蓝娘娘杀人的错觉……”杨枝道:“殿下知道蓝娘娘为了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而且她亦是少有知道那孩子并非皇孙的几人之一,所以当时情形,只顾着想尽一切办法为蓝娘娘掩盖,并未深究。”
“因此那几日,谁也不能入太子妃寝殿。三日过后,殿中物什也被撤换一新。”
李燮闻言至此,叹道:“没错,我的确想杀她,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可是……”他转向江令筹:“令宜她……毕竟是她同我一起长大的,也曾追在我身后抓着我衣袖一时哭一时笑。那时候初到京城,我还不是太子的时候,是她带着我满京城跑,找好玩的地方,寻有趣的物什……只是后来,怎么就变了呢……”说着,他将脸埋入掌心,闷闷的、仿佛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从掌中传来:“她生产的那晚,我躺在幼时爬过的屋顶上,看着满天繁星,想着这些年的星辰起落、日夜更迭,想着我身边来来往往的一些人,忽然,就后悔了。她入东宫后,我本就没怎么善待他,我自己更是……”
“你说的没错,是我叫人令那婆子住得手。”李燮转口道:“至于后来为何仍会那样,我就不知了。”
他忽然抬目,凛凛望向那王嬷嬷:“你为何违逆孤?”
事到此刻,王嬷嬷已明白自己必死无疑。她抱着那尊观音像,状似疯癫道:“那贱人本就该死!天家子嗣不纯、鱼目混珠,是有妖人作祟,妖人不死,天下不安。我丈夫和儿子都是被那贱人克死的!”
“你放屁!”别人还未开口,蓝采薇却是气急,当先踹了她一脚:“你这贱妇,满口胡言,你丈夫儿子死都是前几年的事了,那时太子妃还未嫁入东宫,干她什么事!”
“娘娘息怒。”杨枝道:“她方才这话虽然荒唐,在她的浅薄见识,却是真情。王嬷嬷有两个儿子,大儿已死,如今还有一个小儿养在身边——若非这小儿,我们也不能立刻知道是她下的手。”
蓝采薇忽然想到什么:“是大理寺绑了她儿子?你、你们……”指尖扫过杨柳二人,有些不敢相信。大理寺的人,竟这般枉顾规矩,柳轶尘那仕途是不要了吗?
杨枝微笑着纠正:“娘娘此言差矣,我们只是请那孩子到燕归楼用顿饱饭,怎么能是绑?此时,他大抵已经回家了……是这婆子做贼心虚,才杯弓蛇影。”顿一顿,补道:“我们其实一共请了三位,孙嬷嬷的外孙与赵嬷嬷的女儿,同时在东宫中散布王太医药童与那些宫女之死的消息——孙嬷嬷与赵嬷嬷听闻后,纷纷来求柳大人作主,只有王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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