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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要说起周小娘子的故事,那话可就长了,如今哪怕是个农户,被逼得背井离乡了,也都有一段心酸曲折的故事要说。如何收成不好,如何又没有先见之明,没有在大雨之前把粮食收起,如何一咬牙信了花言巧语借了印子钱,又如何无奈地将儿女陆续典卖了出去,也还是维系不了,如何心一横只能背井离乡地讨生活……
许县、衢县、江县,买活军治下,县城里多的是外来的工,哪个没有一肚子的故事?这周小娘子的故事,诚如吴老八所说,特殊也不特殊,不特殊的一点,是如今家破人亡实在并不特殊,而特殊的一点便是她毫无家产傍身,且还带了一儿一女在身边,这在如今要去到许县的外地寡妇中,也是相当少见的。
若说起来,周小娘子原本的夫家姓赵,在当地也有些小小的名声,开了个织场,其中有二十余座织机,日子过得还算富足。吴老八这些私盐贩子,对他们家也是有所耳闻的——买活军的雪花盐出来了之后,他们家是很少见地能一次购买不少的人家。事情是坏在两年前,她丈夫冬日不巧受了风寒,发高烧,数日便死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儿子,并周小娘子肚子里的遗腹子。
由于织场内外事务,从前都是她丈夫操持,如今丈夫去了,周小娘子要守孝,身子也沉重,便只能由公公出面。——公婆原本也是乡中有名气的能干人家,只是年纪上去了,而且此前染过两次疫病,身体大不如前,又要强出面维持织场,待周小娘子分娩过后,不过是做了月子,便也强着出来里里外外地帮忙,好歹把织场给保持住了。但公婆身体从此也不太好,常年要用药维持着,因此乡里宗族内,便有几户人家盯上了赵家的织场。
吴老八去年第一次去的时候,便听说了其中的纠纷,还就势吸纳了好几个原本在她家织场做活的女工——此时要开织场,必然是要吸纳一些宗族内的亲眷进来做工,一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此可以集合族内人心,为自己的织场撑腰,若是遇到了什么事也有人一起出头,二来,则是自家人用得放心,做得也稳定,不会随意辞工。
织场内原本就有十几个工人是族内亲戚家的女眷,他们家种桑树养蚕,采茧卖给织场,自己也来做工,而男人则务农,若是风调雨顺,一年也能结余个二三两,但奈何这些年来天气越来越冷,田里的出产逐渐少了,家计难以维持,而女眷在织场做得久了,平时暗自估量,对织场的盈利也有了大概的估计。此时逐渐活不下去了,便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
先是想要乘着无人主事,和赵家合股经营织场,也有人和族长家联络有亲,想要串通了把织场吞没为族产,从此只给赵家一些额外的工钱,还有些人是帮闲搅事的,想要勒索些保护费,便编排着周家小娘子和公公有染——这样的人用心是最险恶的,倘若在族中形成声势,把公媳两个一起浸了猪笼,余下的几个,老的老,小的小,门楣还背负了这样的奇耻大辱,还能活多久?那十几架织机只怕转眼就被他人给瓜分了。哪怕这些传话的人最终只能得到一些蝇头小利,但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好处,他们便很乐意传播出这样的谣言来。
吴老八第一次去时,乡里风言风语地都在传这些,虽说赵家常请了县里举人老爷的管家来坐坐,勉强还镇得住场子,但织场气氛已经不再如以前安宁,不少女工自觉存身不住,但在乡里也找不到别的活,家里的农田出产又少,绝望之下便破釜沉舟,携家带口,随吴老八他们回了许县。
这些浙江道来的女织,在买活军里得到的评价是相当不错的,浙江人普遍是敢闯、能吃苦,买活军的织场有了他们,发展得很快,一向是机子等棉,没有棉花等人的。吴老八等人夏天去了一趟卖盐,到了冬天年前,便打算再去一趟,因为今年天气也很冷,自然又有一些人家难以维持下去,会给他们提供一些新的织工货源。
到了冬日去时,赵家的情况便更坏了,赵家公公本来身体就弱,如今心里煎熬,深秋里一场病,也跟着去了,婆婆悲痛重病,周小娘子又要为婆婆治病,又要维系织场,焦头烂额,乡中则传言极盛,说公公是和她偷情时马上风死的。——其实吴老八这样的私盐贩子,走南闯北,有什么不知道的?这就是明摆着要吃赵家的绝户,分他家的余产。
只要族中有十几个活不下去的壮汉,这种孤儿寡母,没有壮年男丁支撑门户的人家,不管家财再厚,都挡不住这些人上门。连道理都不讲了,直接把两个女人一捉,都沉了塘,或者更甚一些,远远地卖了,就说是沉塘了,谁能奈何?罪名可以等事后再来安,扒灰、偷汉,那还不是随他们说去?
至于说赵家还有男丁,不算是真正绝户……那就更简单了,孩子养不活,岂不是再正常的事?才三四岁的孩子,一场风也就去了,那时赵家可不就变成真正的绝户了?他们家的家产可至少还有十几架织机和一座大屋那!
赵家余下的两个女眷,对自己要面临的凶险也有极大的预感,但周家在村中人丁并不兴旺,不敢和赵家对抗,很难为周小娘子撑腰。若不是买活军来过招工,她们是没有活路走的。吴老八第二次来时,赵婆婆撑着病体来见他,请他看在多年来照顾生意的份上,帮自家一个忙,将周小娘子和两个孩子带回买活军治下,“只给她们一条活路便是了!”
这件事很棘手,但吴老八还是答应了下来,因他现在觉得一些原本有活路的人家,被这世道逼得渐渐得没了气息,是一件很值得义愤的事情,而现在他已不似从前那么艰难,便也有了仗义的底气。有了他出面斡旋,周小娘子将赵家的织场献给了族里,这才以出门拜佛,和私盐队同行的名义,把婆婆留在村里,带着儿女离开这个吃人的家乡。
他们走的时候,赵婆婆已经只有一口气了,却还是挺着不肯咽,周小娘子的母亲噙着眼泪在旁照看,赵婆婆声音都快听不见了,“我挺也挺十天再死……快走,快走……”她是怕自己咽了这口气,媳妇和孙儿孙女就再也走不了了。
这样的事情,特殊是真不至于,甚至引不起黄大人的惊诧,他敢说这种事在神州大地上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看不惯归看不惯,办法么,是没有的。反正皇权不下乡,乡里的事情便是乡贤和宗族做主,乡贤不也是宗族出来的?归根到底,还是宗族说了算。孤儿寡母,就是会受人欺凌,倘若他们还有一些余财,而人们的日子普遍又不太好过,那么这样的事根本就没办法阻止。
“我们那里现在不这样,买活军的人天天都要来上课,先生们定期的换值,一周至少也回去一次,如若有这种欺凌老弱的现象,又或是动用私刑,私下斗殴的……”吴老八说到这里,便和黄大人相视一笑,彼此心领神会,“彬山可是永远都缺人!”
买活军对老实人一向是很和煦的,而那些还沉浸在旧有的食物链逻辑中,以为可以凭借着蛮横抱团在乡间横行无忌的人,一旦被评价为‘不老实’,便会见识到他们的另一副面孔。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段,黄大人在临城县学习期间是非常赞赏的,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做到令行禁止。而买活军大量教育百姓,也才让他们的政权下乡有了基础……
他越发地为这种种手段中的奥义着迷了,陶陶然出了一会神才细问,“既然如此,一切不也就暂圆满了?她逃得生天,若能和你结为良缘,岂非是两全其美?莫不是吴老弟心动于美人,却又介怀她那一双儿女?”
方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黄大人也不会细看,但也可看得出周小娘子样貌颇为清秀,在民间算是个美人了。他话里便因此有了一丝责怪,因为黄大人知道吴老八的收入是很高的,这种妻子带来的继子女,按常理来说当然不享有吴老八家业的继承权,但吴老八也不该阻碍周小娘子用自身劳动所得来抚养他们,或者哪怕便是花了吴老八一些钱又如何呢,毕竟是没议亲之前便知道的事情,若头前便介意,那边不该走到议亲这一步,既然已经议亲了,何妨便大度一些呢,若是勤俭些的人家,孩子们吃吃穿穿也用不了几个钱不是?
“倒并非如此。”吴老八便叹了口气,“而是这婚书有些不知该如何写了。她是愿意写旧式的规矩,倒是我觉得这般写很没有意思,况且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请两位老兄听我道来。”
他们二人是如何走到议亲这一步的,自然不便细说也不必细说,周小娘子带着一双儿女仓促离乡,身上所余财物料也所剩无几,无非是一些金银之物,禁不住长年累月的耗用。她又经过了这么一番惊险,自然极其急于找一户新亲安顿下来。吴老八卖相不错,在私盐队中地位也高,而且是出面斡旋将她救出来的大恩人,周小娘子对他有意,也再自然不过了。
但问题就在于,周小娘子虽然也听说了不少买活军那里的规矩,但却是不愿再抛头露面去做事了,她在婚书上,愿意将所有权利都让渡给吴老八,唯独只要求一点,便是哪怕她没有收入,吴老八也必须要抚养自己带来的这两个儿女,不能将他们抛弃。
对吴老八来说,他的意见就较多了,第一个,他希望周小娘子能出门去做事,即便不是为了收入考虑,也不要只闲在家里——这个完全是他个人的一点喜好,和此时社会主流的意见是背道而驰的。
“以我的看法,人倘若不出去做事,便和社会没了接触,没有见识,只闲在家里,便是无法谈天的,你说什么,她也不懂,她讲的那些事,在你看来也都十分荒唐。所谓的妇人头发长见识短,是因为妇人天生愚笨么?自然不是的,黄大人也是知晓,当时折服您的陆大姐,在咱们买活军这里其实并不鲜见,为何说妇人见识短?多是因为妇人不太出门做事。因此我的意见,不论赚多赚少,事是要做的,学也是要上的。不能因为在诸暨曾由于抛头露面地做事,惹来了闲言碎语,到了我们许县也就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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