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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镜二人原本从凤凰街拐出来向南走,并没有骑马,一路行来时而喁语几句,更多的时候是静默。可这静默是静谧的也是亲密的,令人心驰神往的,却猛然间天上坠下一物撞碎了这温情的静默,震得温镜心里突地一声。
李沽雪率先走上前查看,发现坠楼人是个女子,他并指越过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在颈侧一探,冲温镜摇摇头,意思是已经咽气。
这…是谁?
此地扬州本地叫小市西桥,刚出凤凰街,还属城北地界,住在这里的人家非富即贵,街道宽阔,空无一人,墙内高宅楼阁,隐约是座绣楼,这坠楼人便悄无声息地将性命交代在了这里。李沽雪示意温镜噤声,这种情形,一个大活人掉下来,这许久过去楼上还没动静,不是有人将她推了下来而后逃了就是她趁着没人自己跳下来。
温镜看着地上的尸身忽然心里一动,他蹲下身捻住了那女子又宽又厚的衣领。这女子身上的衣服很奇怪,带着一圈儿寻常氅子上常见的毛领,立得老高,谁在自家绣楼上穿这么厚?温镜正是瞧这衣裳奇特才捏在手里查看,衣领一掀,他“啊”一声。
却见这坠楼而亡的女子,颈子后头大片大片的皮肉外翻,新伤旧痕纵横交错,是…也是患过赤瘢之症。
温镜和李沽雪交换一个神色,将那张脸稍稍抬起来看了看。正如折烟一般,这名女子也是病症发在面目和脖颈,只是折烟身上的脓疱早就消去,伤口也已愈合,新生的肌肤虽然凹凸不平表面颜色鲜红,而这个女子的伤处有的深的地方已成了红黑色,脓血遍布。
可怖极了,温镜低着头没言语。这坠楼的女子露出来的半边脸,虽然不复白嫩,但是瞧得出眉目婉约秀丽,闭着的眼睛长睫细细,挡不住的稚气未脱,看上去年纪还很轻,或许真的和折烟差不多大。
李沽雪一觑他神情,叹口气解开身上袍子将遗体遮住,四周瞧瞧:“我去叫门。”
却不必他找上门,这女子的家人先寻了来。先是些家丁僮仆疾奔而至,接着是众人簇拥的几位主子,最当中的是一位老夫人。温镜微微讶异,这家人…这家人面善啊,这不正是当日琉璃岛“斋日”前去进香的那家人么。
老太太一见到地上的尸身和血迹,骇得退后两步,而后踉踉跄跄扑倒在地,哭道:“阿梨!我的阿梨!”
人群中一名高个的中年男子神情也是悲郁,冲温镜和李沽雪拱手:“敢问两位是路过?小女是何时出现在此地的?”
温镜解释:“我二人自凤凰街尾往太平桥去,行至此处不足半刻钟,令爱,”他顿了顿,没提人家闺女当空一跃重重砸在地面的惨状,只道,“她当时已卧在路旁,我们瞧这大冷的天便上来查看,没想到已经…老丈节哀。”
两人又低声交谈片刻,原来这中年男子是墙里头这户人家的家主,名叫曲诚,坠楼的是他独生女,温镜问了,果然转过年去才十五。曲老丈一面招呼家仆扶住哭得死去活来的几名女眷,一面与温镜讲起阿梨的生前事。
阿梨从小便是美人胚子,生了赤瘢之症这样影响容貌的病自然心急如焚,恰逢有海上什么寺的白衣僧人上门奉药,阿梨一试,果然缓解许多,好转的时候甚至疱疹几乎尽除,皮肤细白光滑更胜往昔。
曲老丈一叹,阿梨当时喜不自胜,家里老夫人又原本就笃信佛教,立刻就将城中布圣水的一名师傅奉为座上宾。那师傅进言,说圣水可不能停,须得日日敷用才好,阿梨于是日夜敷用,可是效力却越发不济,万不能与最初的成效相媲美。
养在深闺的小姑娘,花儿朵儿一般的小姑娘,单纯地以为是病症反复,家里还特地为她到海上求来更多的圣水,于是变本加厉,曲老丈说,她有时一整日旁的不干,只闭着气连续将整张脸浸泡在圣水中。
温镜握着采庸的手一紧。当时城中分发圣水的白衣僧人是圣蕖,掺了丹砂、胡粉的东西,怎经得如此大剂量、长时间的接触,想来这阿梨见身上可怕的病症一日日恶化,积重难返,终于在这个晌午,一时没想得开,裹着高高的领子挡着脸从楼上跳了下来。细瘦的脖颈和腕子埋进雪地里,不知能不能换回一张干净的脸。
冷不防李沽雪出声问道:“敢问曲老丈,贵府上只有令千金一人患病么?她难道常常独自外出?”
温镜一愣,确实,这主子仆妇一大票人,没有一人脸上有疤,可是若这曲府没有一人患赤瘢之症,那么万千宠爱的独生小姐又是怎么染病的?总不能是多罗宗精准投毒吧。
曲老丈掩面叹息:“大约是她闺中的手帕交,城里头好多人家的小娘子罹患此病,唯独我阿梨、唉!我的阿梨啊。”他抻起袖子拭泪,命人将尸首搬回府。
阿梨尸首上原盖着李沽雪的外袍,那袍子是晨起水阁里他死皮赖脸拿温镜的,两人都是男子,身量差不多,于他而言正好,可对于阿梨来说就显得宽大过了头,小厮去抬她,那件外袍不可避免地滑下去,阿梨面目全非的脸立刻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曲诚身边的中年女子发出一声呜咽似的惨叫,跌坐在地。她四十上下,细看相貌其实很周正,只是此时垂着泪,一双远山眉显得有些内高外低,鼻翼两侧的纹路也十分浓重,仿佛隽刻了经年不去的愁苦。
从五官轮廓上看温镜想,又是站在曲老爷身边,想来是阿梨的娘。
曲夫人眼睛死死盯着半裹起来的尸身,缀着红宝石金饰的手细骨伶仃,在半空中伸过去,似乎是想再去摸一摸闺女的脸颊,却或许是太过伤心,终究只颤颤巍巍悬在半道上,无望得仿佛是黑暗旷野里的一盏孤灯。
温镜最见不得人这样,看了看自己已经几乎毫无痕迹的左手,开口道:“曲丈人,我有一个朋友,或许能助阿梨姑娘恢复容貌。”
小姑娘如果真的那么在意自己的脸,这样也算全一全她的遗愿吧。果然曲丈人还没说话,曲夫人蓄着泪的眼睛一下子转过来,十分希冀,估计也作此想,温镜便继续道:“倘若不弃在下愿代为联络。”
曲夫人挣扎着站起身,殷殷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夫君。
然而人生最悲戚,何止参与商,有些期盼注定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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