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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镜将堂中的红木折屏和茶案摆正,散落在地上的长勺茶瓯等一应器具收好,先前李沽雪闹鬼抖在地上的罩衫也捡起来。
这件儿,温镜在茶案边坐下,抬手在这件罩衫上划一划。这件儿是之前他甫在这里住下,李沽雪死活添置的一批衣裳,说是今春长安城里流行郎君公子哥着罩衫,特地也给他裁了一件。
所谓罩衫,就是春夏天里单衫外头额外罩的一件,不是为了保暖也不是为了挡风,纯粹是为了好看。李沽雪给他挑的这件就是图好看,雾绡云縠般的薄纱,又以灰银两色丝线疏疏攒作云纹,罩在什么衣裳外头都相宜,如行云流水,洒逸飘然,温镜这个平日里不拘穿什么的人都能觉出好看来。
忽然温镜手上一顿面颊上蒸起,记起来这件儿为何搭在这处。
是上回两人歪在榻上闲聊,说起圣蕖和尚曾在白玉楼顶喝过温镜一杯茶,李沽雪不知犯什么毛病不依,说他还没正经喝过他泡的茶呢,非要温镜现去烹,还不许他穿别的,只随手扯了一件这个给他,调戏的意味十分显而易见。而一旦离开榻上看温镜理不理,行啊,穿就穿,于是温镜翻身而起披在身上向外间行去,当真只穿着一件纱衣净手作水,慢条斯理,真的预备烹茶。
后来呢,水还没沸起来他就被揪住手腕,这衣裳倒是在他身上多留了些时辰,只是一面贴着滚烫的皮肉跟烧着似的,一面贴着整扇的贝母屏风又冰冰凉,折磨得温镜一面冷一面热,每一寸皮肤都仿佛一面满溢一面又空虚。
感官太烈太浓,身体里便仿佛盛不下旁的,他三魂七魄都要挤飞出去,那时这罩衫下摆被推在腰间,拥拥簇簇地叠在他的髋骨上,温镜当时神思迷蒙,心想这是做什么孽,往后再不穿这个了。
做的什么孽。
温镜不知道今日来的那几个都是什么人,只是在他们跟复制粘贴似的玄底银纹袍上看见几分似曾相识。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李沽雪,到底是什么人?“带进去审”,带哪去?
不,最关键的,像明逸臣这样的杀人犯,为什么他们有资格去“审”。若说是官府中人,为什么统一着的却并不是官服,若李沽雪真是两仪门弟子,两仪门能越过官府捉拿命犯?温镜不明白。
仔细想来,李沽雪身上不明白的地方…挺多的。
轩窗外月上中天,温镜独自坐在茶案前,一旁是仿佛还留着欢愛气息的衣裳,心中却如面前杯中的陈茶,叶残汤冷,丝微的苦涩气味钻入鼻腔,熏得人脑壳发懵。
这时院墙上人影一闪,有人翻墙落入庭中,脚步很轻,身手很俊,手中握着剑,身影温镜很熟悉。他收回目光,想一想,将面前紫泥一套的茶炉点上火。
李沽雪便看见屋内火光一闪,案前的身影便明晰地映在窗幔,那身影略垂着头,手臂抬起从旁取了什么东西,捏在手里,又在身前划几划,看样子是在洗茶。
阿月是个很爱饮茶的人,尤其偏爱清茶,除此之外他还很擅长烹茶,甚至他的人,李沽雪不可抑制地想,他人也很像茶。清清冷冷长在山间,无色无香,非得一捧心血捂热了,煮沸了,他才在你的唇齿间留下些许味道。一丝丝的甘甜自然沁入心脾,可是真正勾着人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品尝的,却是他留在你舌尖上的一点涩。那一点子似有若无的苦涩混着清透的味道,长久地停在你的味蕾上,任何酸甜苦辣、美味珍馐都将变成他的味道。
尝过他才是尝过人间。
“还不进来?茶要凉了。”窗内传出一声叹息,李沽雪一个激灵回过神,心想他不是茶。茶或有色香味却无声,而他的声音却太过动人心弦,随口一句便直直地敲在人的心里。
李沽雪舍不下这口茶,也舍不下这把嗓子,他手指在剑鞘上摩挲不止,暗下决心:带他走。先出长安——尚亭今日没逮着人,但是明逸臣一旦开审一切都瞒不住,为今之计必须尽快离开,他人不在,即便要追查也要暂缓,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屋内一切如旧,李沽雪在茶案边坐下,心里琢磨该怎么说,这时温镜却先开口:“你不是两仪门弟子吧。”
李沽雪一僵,喉头滚动半晌才艰难道:“不是。”
“嗯,”温镜没看他,只是将壶中的茶汤滤在一只敞口瓷盏里,“我哥还说你师父和忘风道长不和,都是你唬他的。”
嗯?李沽雪一窒,记忆回溯,不见峰的秋夜不期然撞入脑海,彼时他疑心温家兄弟跟荣升台有什么干系,当时《武林集述》又在他们手上,他便设计假扮两仪门弟子以求取信于人,还和枕鹤演了一出戏,现在想来…李沽雪唯有一声苦笑。那时他岂能料到两人有朝一日会走到一起。这么多年行走江湖藏头藏尾惯了哪里想到会有想要坦诚的一天,哪里想到会有想要坦诚相待的一个人。
李沽雪没有替自己辩白,直接将手中的剑按在茶案上,沉声道:“阿月,从前是我编造身份,对不住。我知道若只是隐瞒或许还能说一句身不由己;可是设局欺骗,这事完全没有借口。是我的不是,要杀要剐凭你一句话。”
他的手距离温镜的手其实只有咫尺之距,稍稍往前探一探便能握住,可是他却没来由的胆怯,心慌得仿佛是坦白罪行以后等待宣判的犯人。他到底没敢去握温镜的手,只是握住一旁的茶盏,一闭眼睛,举起茶盏想一饮而尽。
正待饮下,他的手却被人捉住,李沽雪睁开眼,温镜抓着他的手腕,没什么表情,将他手中的瓷盏收回去,霎时间李沽雪心里一痛。其实、其实…他勉力提一口气,其实若有一个人这么着欺骗他,扪心自问他恐怕也很难原谅,也不能怪别人一口茶也不许他喝。
只是许不许他一口茶倒在其次,当务之急是在开宫门之前送阿月出城,谁知道一夜拘刑司明逸臣会说些什么东西,万万不能让阿月落在尚亭或者师父手里。
李沽雪忍住弥漫心头的酸涩,急切道:“有些事情来不及细说,但如果再留你在京中恐有大祸,阿月,我先送你出去,倘有什么账,你心中倘还有怨,待这件事过去我亲赴扬州向你谢罪,你…”
说完要紧的,李沽雪浑身力气好似被抽取殆尽,垂下眼睛,唇角有一丝颤抖:“倘若你自此不愿意搭理我,我也、我…”
他手指搭在那只敞口圆肚茶盏的沿上,心中有万般悔恨和不舍:他亲手烹的茶,今后再也尝不到了么。
忽然他的手指被人不轻不重弹一下,李沽雪抬头错愕地看向温镜,温镜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长眉微扬:“你犯了错,还得我来搭理你?”
言语间很是纳罕和嫌弃,李沽雪却觉得自己的手指好像在慢慢地恢复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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