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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太太倏地从榻上立起来,急得转悠两步。然而急也急不出个头绪,只得认命地坐回去,“成吧,放着等老爷回来,看他怎么说。”
不一时连左边宅里的人也都赶来。琴太太进门瞥见月贞,疑了一下,走到榻上问霜太太,“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上了吊了?”
霜太太愁得撑着额头直哭,“我也问呐!好好的一个人,谁知就给吊死了!晨起天不亮,贞媳妇说是去她屋里取件什么东西,进门就撞见丫头慌慌张张跑出来,说是死了人。贞媳妇进去打帘子一看,就见她挂在梁子上,这才跑来报我。”
死人到底是桩大事,琴太太只怕月贞牵涉其中,扭头问:“你到她屋里取什么东西?”
月贞一点点聚起魂魄,啻啻磕磕地说:“前两日,她到我那里去,说是有柄扇子送我偏忘了带,说回头叫丫头给我送去。我怕劳累她的人不好,想着今日自己来取,就,就遇上了。”
琴太太搁下心点了点头,吩咐几个年轻媳妇道:“这里乱哄哄的,你们先回去。等二老爷回来了再说底下的事。”
人潮褪去,扭头过来,霜太太还在那里哭。琴太太将她的胳膊推一推,“姐姐,人又不是你害死的,你愁什么?死了就死了,你还怕她娘家来闹?”
霜太太抬起脸,“我倒不是怕她娘家来闹,她自己吊死的,闹得着谁?就是闹到衙门我也不怕!我是愁她死了,萧内官那头如何交代?一会老爷回来,我还不知要怎么向他交代呢!”
琴太太笑了笑,笑她没出息,拈着帕子扫扫裙面,“原来是为这个,我倒给忘了。死都死了,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二弟不过是说你两句。”
轻猫淡写的几句稍稍稳定了军心,霜太太细想,也渐渐不哭了,折着帕子把眼泪一点点蘸干,“你说得对,难道为了个姨娘要拿我的罪不成?我才不怕他。”
这一乱便至午晌,玉朴从外头赶回家来,与霜太太一齐骙瞿到唐姨娘房里。人早给解下来摆在铺上,换了身干净衣裳,是她在京时常穿的一件银红绉纱褂子,湖绿的裙。因为孝期,这些鲜亮衣裳自打带回来,就从未上过身,此时再穿,配着那张紫胀的脸,早是物是人非的光景。
玉朴沉默地立在床前,背有些微佝偻。因为看不见他的面孔,霜太太在后头两手捏着帕子,心下益发忐忑,生怕他怪罪。
岑寂许久,玉朴叹着转过身来,向外间榻上走去,给身前身后,死去活着的两个女人皆下了判词,“她也蠢。你也蠢。”
词是一样的词,但却是两种意思,霜太太知道。他说唐姨娘蠢,是含着一点怜爱与怅惘的。可说她蠢,那就是真的蠢,不带一分一毫的感情。
她的确是蠢,给人心甘情愿做刀子使。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她嫁到李家来,就如同是卖到了李家,和此刻外头场院内那些乱着指挥的管事,跑腿的下人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各司其职。她的职位是“太太”。
给安排到这位置上,就只能尽心竭力。她提着帕子追到外间,小心翼翼地坐在对榻,够着脑袋问玉朴:“眼下怎么办?你回京去可怎么向那萧内官交代?要不,在这里买几个丫头带上去给他?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咱们杭州的姑娘长得水灵,挑几个相貌好身段好的……”
话音未落,玉朴便道:“再说吧,人家看重的是我的唐姨娘。”
人没了,只得另做打算,他叹一声,“萧内官我那头我再想法子去应付,眼下你先把丧事张罗着办了。吊死了人,传出去终归是有些难听,也不必在家大操大办了,搁到庙里去办吧,停放些日子就送回雨关厢下葬。”
他说得有条不紊,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安排妥帖。用不着霜太太出主意,她反倒楞在那里,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尴尬与惆怅。
她仍怕他还有余怒未发,偷偷窥他。榻正对着卧房的门帘子,门帘子正对着里头的床。因此看他的侧脸,一并也将余光望到卧房里头去,仿佛是有个女人睡在他不露声色的眼底。
她忍不住去猜想,他有没有一点不舍与怀念。就像他每次离家,抛下她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点?
其实连玉朴自己也不知道,他没这空余的时间。仕途的路何其凶险,今日急浪明日朔风,根本没有一点给他向后怀念的空闲。
他没功夫哭,也没功夫想,还有一班府衙布政司的官员等着为他践行。所以仅是将唐姨娘的棺椁送到小慈悲寺停放的那日他跟着去一趟,吩咐了管家几句,便先行离寺。
他那日穿的是通身牙白的圆领袍,领口袖口上金线绣着细细一圈相互勾缠的如意纹。那白与灵幡的惨白不一样,带着一点柔和的黄,使人感到亲切温暖。但他走过月贞身边所刮过的风,又是比雪还冷的一种震撼。
月贞也数不清第几回见识到爱里的残酷与惨烈,不过都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她以为像琴太太与大老爷,或是霜太太同玉朴这样的爱惨淡一些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老了,她也没见过他们好的时候。
但她见过唐姨娘与玉朴好的时候,尽管两个人年纪上有差距,但称得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玉朴也的确宠爱过她,从月贞听说的无数桥段以及霜太太的妒意里。因此玉朴今时今日的冷漠,带给她的除了震撼,还有怀疑。
人真能如此无情?
棺椁停放在小慈悲寺二重殿的偏殿内,不大不小,正够容纳一班守灵的下人。唐姨娘是姨娘,论不上要阖家来服丧。连虔哥也不必来,只派了几房下人充作孝子孝女到寺里随灵。
月贞踅到棺椁前,将那乌木料子摸一摸,是一声安慰与疑问。迎头在棺椁那头看见了疾,他立在那里,岑寂的目光仿佛告诉给她一个答案。
人就是这么回事。
月贞打了滴泪在棺椁上,她忙用帕子揩干了,但水的印子还在上头,洇成漆黑一块,犹如一片灰败的心。她沉默着走开,也没有情绪去歪缠了疾。
了疾倒是喊了她一声,“大嫂。”他走过来,语调温柔,“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陈词滥调了,但真格法力无边似的,给了月贞一点宽慰。她在殿门前回首对他笑一笑,伤心得淘气,“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不吉利?自打进了你们家,这一年里,都死了三个了。”
“这与你不相干。”了疾回以一笑。
阔别大半月,她这泪眼,终于不是为他哭的,使他感到另一种放心。经历一番死,有些历经沧桑似的,月贞也感到另一种平和。
了疾又问:“是姨妈许你来送的?”
月贞未系麻孝,却穿得素净,头上还插着两朵小小的白栀子花,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这样穿戴。
踅出殿外,珠嫂子她们在前头走,月贞慢慢地在后头与了疾并行,“我们太太本来不许我来的,说她只不过是个姨娘,又不是我们这头的姨娘,犯不着来送。可我想,我到底与她相识一场,我再不来送,就没人送她了,她的娘家又都在南京。求了太太一会她才许我跟着二老爷一道来。”
说到此节,她垂下头咕哝,“二老爷倒走得比我还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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