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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贞偏着脸问:“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还说来话长?”
他想着月贞的事情一定没有他的事郑重,越是重要的话,越是要留到后头讲,才显得有分量。他执意叫她说,“我的事情不急,你先说你的。”
月贞偏回脸去,缄默了一会才开口,“我是想同你讲,你往后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再找你。”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猛地扎了过来,更有些不敢看他。但话仍是要说清楚的,既然起了头,就没道理再拖拖拉拉,“咱们两个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终归不成个体统,何苦为了这一点可有可无的欢愉,弄得个惨淡收场呢?从前是我错了,只图个高兴,凡事都打算得不够周全。要是给人知道,咱们俩都别想好过。我是个寡妇倒没什么,你可是还没娶妻。弄坏了名声,往后哪个千金小姐肯嫁你呀?”
那头静得出奇,衬得滴水的声音更是刺耳。
这冗长的一段话,与蒋文兴的打算南辕北辙,所以他如同是从和暖的南方走到凌厉的北方去领会她的意思,渐渐走得心存的喜悦荡然无存,只感到一片荒冷。
月贞忍不住窥他,发现他的脸嵌在一片微弱昏沉的烛光里,来时的笑容业已没有了痕迹,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她安慰自己,就算他的确是有些喜欢她,也不至于到悲痛的境地。于是乔作轻松地笑了下,“你怎么想?”
蒋文兴动了两下唇,却是什么也没说。他陷在那里坐了一会,烛光照不到那么远,他的肩与背给一片黑暗拥围,黑暗里藏着没来得及出口的心事。
有的话,一旦失了先机,就永远再没了出口的机会。最后他立起身来说:“就照你说的办。”
丢下这一句,他头也不转地走了出门。
月贞听见开门阖门的声音,扭头向窗户望,看见他萧瑟的影从纱窗上滑了过去。
她以为结束得圆满,可那一轮月亮在他背后浮出来,圆得并不满。满只是一个错觉,它是有一抹缺的,细微得叫人难察觉。因此那满,其实是一种畸形。
蒋文兴当下走出屋子,也以为是结束,他为这结局长吁了口气。然而气一喘,眼泪就跟着直往下掉。凭他如何笑着,也挤不走满腔的心酸。
他原本打算趁着往北边跑买卖的功夫带着月贞一齐走的,已做好为她受一场刑罚的打算,未曾想只是一厢情愿。
那月色照着他欢欢喜喜地来,又照着他心灰意冷地去。他满是不舍不甘地翻上墙头,浑身有些发软,脚下一滑,蹬了快砖头下去。
那砖“咚”地一声掉在草地里,倒给他提了个醒似的。他在墙头发了片刻呆,将那一片砖石一摸。年头久了,有好几快松动的砖头,略一沉思后,他将那几块砖头都抽出来丢到墙内的草地里。
他想,月贞此刻不喜欢他也不要紧,留下些不痛不痒的证据在这里,叫李家对她慢慢起疑,直到容不下她。或许她日后无路可走,就只能走到他怀里。
尽管知道这法子有些卑鄙,可他恰恰也不是个君子。
次日果然给看门的婆子发现那几块砖,婆子疑心是有野贼翻墙出入偷盗东西,却怕给管事的晓得她夜里只顾着赌钱吃酒没守在门上,便没声张,只暗暗存在心里,私下探听有哪房里失盗了东西。此事暂且不题。
只说不日梅雨时节悄至,接连三五天的薄雨浓云。冯妈派去庙里哨探的人恁是没探着个什么,琴太太也渐渐发起急来,唯恐再耽搁下去芸娘就将孩子生出来送人,反倒白丢了罪证。
这日便吩咐冯妈,“看来她那个奸夫是个仔细人,越是临近生产越是不肯露面了。也罢,你派辆马车到庙里去,先把二奶奶请回来,我亲自问她。”
冯妈依话打点了车马,当日午晌便将芸娘接回家来。那时月贞还在屋里睡午觉,正在做梦,梦见一片急促的锣鼓声,还当是哪家在搭台子唱戏。
哪里是锣鼓,分明是珠嫂子火急火燎的脚步声。珠嫂子跑进卧房里来,猛地将月贞摇醒,“我的姑奶奶,你还睡呢!出大事了!”
月贞迷迷糊糊坐起身,把眼镜揉了揉,“什么不得了的事?是不是崇儿哪里不舒服了?”
“哪里是崇儿,是芸二奶奶!”珠嫂子说得眉飞色舞,“你猜怎么着,我才刚见芸二奶奶回家来了,是冯妈使人套了马车去接的。我在园子里撞见,吓了一跳,挺着个肚子!我的老天爷啊,她几时有的身孕?怎么家里头一点都不知道?”
说得月贞登时还了魂,“二奶奶是回房了还是往太太屋里去了?”
“我看是往太太屋里去了。”珠嫂子眼珠子一转,压下声音,“嗳,什么事情呀?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月贞着急忙慌下床穿鞋,“我能知道什么?你说她有了身孕,我瞧瞧去啊。”
待出门时又想,琴太太未使人来叫,她这厢主动送上门去,倒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便不忙着去了,在榻上坐定,向珠嫂子招招手,“嗳,你去太太屋里打听打听,怎么芸二奶奶忽然回来了?”
珠嫂子见她那副急色,不信她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拆穿,遵命自往琴太太屋里去哨探。
那院子里倒分外热闹,一干丫头媳妇围在廊下,都在议论芸娘怀孕之事。屋里却是静悄悄的,只有琴太太冯妈芸娘三人。
梅雨时节的天气总是发闷,阴晴不定。倏地一声响雷,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有些迫人的气势。芸娘跪在屋里,听见这动静,连头也不敢抬。
除了雨声,屋里只得一片磨人的死寂。琴太太坐在榻上盯着芸娘的肚子,半晌不开口。比及开口,却是轻笑了一声,“我的二奶奶,你是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怎么我这个做婆婆的,竟然一点不知道?你瞒得真紧呐。”
芸娘身子颤了下,壮着胆子抬起头,心里将默了好几日的话徐徐道来:“媳妇不是故意要瞒人,实在是这胎也怪,起先一点反应也没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后来渐渐觉出不对,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我这两年身子弱,这胎恐怕不大稳。我怕真出了什么事,反叫阖家跟着空欢喜一场,就没声张。想着等胎象渐渐稳固了,再回明太太不迟。”
琴太太打鼻子里哼了声,“听你的意思,瞒着家里头还是为大家好了?我竟不知你有这片苦心。”
她渐渐将嘴角放平,一双眼尽管懒懒的,却是又阴又冷,“你还敢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现在问你,奸夫是谁,你老老实实说了,我或可饶你。你若不说,头一件,这家里容不下来历不明的孩子,我不管你怀胎几月,会不会伤及你的性命,都得给我落了这胎。”
芸娘吓出一身冷汗,仍执意说:“孩子自然我们夫妻的,太太可千万别听人胡说。”
“霖哥在南京,我是问不着他。可他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他有了孩子,还会瞒我?你既然说先前请大夫瞧过,请的哪一位?我倒要请这位大夫到家来问问。”
芸娘低着眼道:“请的是一位姓鲁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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