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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年睐目,见他微笑里带着挑衅的意思,便领会了,“我前些时候陪同霖二哥在外头跑,听见有位新进的茶商正急着四处打听承包茶山的事,想必就是你文表哥了?”
“正是我。”蒋文兴睇住他有些阴沉的目光,益发志得意满,“不见得你们做了这宗生意,别人就不能再做吧?天下家家都要吃茶,我不一定就是抢你们的生意嘛。”
话虽如此,但鹤年觉着他多少是有些冲着李家来的。人的自尊心怪得很,好像从前是在他们家的屋檐底下低过头,如今要刻意与他们平起平坐。
他目投远处,忽然笑了笑,“表哥说得极是,没道理天下的生意我们做得你却做不得。我要是有这份心,当初也不会拿五千两银子出来支持表哥北上发财了。”
听见这话,蒋文兴陡地变了脸,“那五千两是你给的?”
鹤年明白他暗地里总想与他一较高下,不论是家世出身还是在月贞的事情上。因此他故意澹然笑着,“是我。当初你问缁大哥拿银子,缁大哥一时筹不出,我就拿了五千两给他。这世道真是难说,你文表哥转来转去,发财的本钱却是我出的,以后不论你如何飞黄腾达,也忘不了是靠我发的家。我倒不要你报答什么,只要你时时刻刻记着就好。”
蒋文兴蓦地窜动肝火,攥紧了拳头,扭头看一眼月贞。月贞跟着他们止步,站在了黄昏的碎影里,神色是迷惘无措的。
可他却觉得,她是与鹤年沆瀣一气掠夺了他的自尊心,他们是两个凶残的劫匪,将他一伤再伤。他有些恨她了,然而爱又在这恨里变得更为醇厚。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啊,爱本身就是一场献丑,越想体面,越是露怯。
他无奈得想哭,但不甘落泪,只是神伤地笑了下,掉身而去了。
月贞旋即跑上来,拉了拉鹤年的衣袖,“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生意上的事。”鹤年扭过头来,觉得是自己赢了,不免得意,“你难道以为是在说你?”
月贞翻了一眼,“我可没这么自作多情。”
“只怕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吧?哪个女人不高兴有两个男人为她相争?”他隔着一段距离指一指她的心口,“女人都有这么一片虚荣心。”
“你懂什么女人!”月贞爱也爱他了解女人这一点,恨也恨他这一点。她咬紧了嘴皮子憋着一股恼羞成怒的笑意,落后拿胳膊肘顶一顶他,“话虽这么说,可我心里是希望你赢的。”
鹤年低下眼问:“赢什么?”
月贞畅想着,含着一丝遗憾,“打架啊。我方才走在后头就在想,你们要是打起来,我就帮你。谁知又没有打起来。”
“打架?”鹤年剪着手冷笑一下,也是被她说中了心事,有些不甘,愈发矜贵自傲地折身往回走,“你想得倒美。”
月贞在后头跺了跺脚,“为我打架怎么了?这世间为了美人相争的男人多了去了,难道我不算个美人?瞧不起谁呢你!”
二人各自怀笑,分道扬镳。月贞走在黄昏里,在这混沌的局面中,恰如鹤年所说,虚荣心获得了一点满足。
其实这满足也不过是苦中作乐。
归到那边宅里,待要径直回房歇息,却给琴太太叫到了房中。进屋见一干下人皆不在,就知道琴太太必定是要问她些隐秘的事。她疑心是因为今日牌局上不经意地露了马脚,叫琴太太发察觉了她与鹤年的干系。
谁知琴太太却问的是蒋文兴,“你上回说与人有私,是与文兴吧?”
她面上透着时过境迁的从容,不像生气。月贞放心下来,屁股缓缓落到榻沿上,点了点头,“是他。不过是从前的事了,早在他去北边之前,我们就断了关系,没来往了。我上回向太太下过保的,从此只踏踏实实过日子。”
“亏得在我们家的时候,我好吃好喝地待着他,他竟在背地里算计我们家的人。”琴太太嗤笑一声,在黯淡的光影里睇她一眼,一条胳膊后歪在枕上,“你放心,我就是白问问,不是要秋后算账。我还想着嘱咐你,如今他回到钱塘来,你可要仔细,不要再闹出一点闲话来。”
月贞谨慎地点头,“太太请放心,要不是太太今日许他们登门,我才不会见到他呢。”
“你倒又怪起我来了?”
月贞自悔一时心直口快,低下头去,“没有,我就是这么一说。”
琴太太在那头沉默了,手上拈着刚从头上拔下来的玉簪子,忘了再插回去,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转在手上发呆。
她想什么呢?无非是想这乱糟糟的局面,理又理不清,也不知从何理起,说麻烦也算不得麻烦,只是忽然害怕蒋文兴与月贞旧情复燃,弃她而去。其实这可能性太小,但她就怕月贞有这份心。她经不住亲近的人再有一个离开了,像个孤独的老人,望儿孙都伴在膝下。
她在幽暗中倏然想起大老爷,觉得人生真是一场荒诞无聊,原来痛恨的,厌恶的,都能被岁月给剥减了,慢慢一无所有,有的还是眼可见的这些人。
她忽然轻笑一声,像个叹息,“你今日听见你姨妈说没有,没几时就要打发鹤年随于家兄弟上京去了。”
月贞听见她倏地又说到鹤年,不禁提心吊胆。可她一个转弯,思绪跳来跳去的,又跳到别的事情上,“于家走的礼,你可吩咐人预备下了?”
大概人老了都是如此,思想是飘忽的。月贞窥着她的脸色,渐渐又松缓了神经,“预备下了,都是些咱们杭州的特产,带回去叫于家的长辈们尝尝鲜,是个意思而已。还有咱们家的好茶,装了好些。”
琴太太点着头,明明要说一点关于鹤年的事,却死活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她只觉这种惘然的情绪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不舍,鹤年是个好孩子,不舍得是自然的事。
而在这种情绪上,霜太太比她更懂得。除了母亲对儿子的不舍外,还有一种女人世界对男人世界的眺望,那世界她们触摸不到,只是眺望,因此生出一种不得融洽的愁绪。
聘礼都预备妥帖,她嘱咐鹤年随于家兄弟一道上京。又派了两位老练的管家跟着,几十个箱笼,赫赫扬扬的一支队伍,犹如玉朴当年上京赴任的情景。
自那一去,人虽偶然回来,但心是再没回来过。
她仿佛又经历了一次,有了从前的经验,这一次送鹤年,就怀着别样的,离奇的思绪。她打发了屋里人,忽然问鹤年:“你说你心里装着你贞大嫂子,是真的么?”
鹤年一阵意外,想不到她会主动问起这话,不知是什么目的。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怎么敢拿这话来欺骗母亲?”
霜太太窝在榻上笑,从前的幽怨神色又浮现出来,却比从前还要尖锐一些,“可你要与郭家结亲去了,结了亲,自然是鹏程万里,心里还装得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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