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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年遭了多少罪?平素在儿女们面前多少还能撑一撑顶一顶,如今见了母亲便不觉泪落如珠了,大概心底里也有几分想讨长辈安慰的意思;可惜她的母亲垂垂老矣,如今更是濒临生死大限,也许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真是活生生在摧人心肝。
老太太病得久了,意识大约也早已涣散,可此刻却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女儿回到自己身边了,苍老的脸上隐隐浮现悲色,被紧紧握在贺敏之手中的手指也微微动了动,又过一阵甚至还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中一片浑浊,一看便晓得是看不清东西的,可这也已足够让贺敏之感到庆幸——她跪在老太太床边向前膝行了两步,又在叠声唤着“母亲”、大约是指望着她能跟自己说句话,还在不停地说:“母亲,我是敏之、我是敏之啊……”
老太太哪听得懂这些?眼神还是轻飘飘的,嘴里的牙几乎都掉光了,呢喃时也没有章法,一会儿叫着“焕之”一会儿叫着“英子”,一会儿又叫起了自己那两个早就夭折的孩子,朦胧间也没忘了自己的女儿,同样唤了一声“敏之”——还有,一声模模糊糊轻不可闻的“宁宁”……
白清嘉原本一直强忍着眼泪,心想母亲已然如此伤情,若是自己也跟着哭那场面便不好收拾了,可外祖母的这一声“宁宁”终究还是招下了她的泪水,令她一颗心都被揪成一团了。
外祖母……
她这一生都念着孩子、为孩子活着,明明先前都病得那样重了也不肯来信让她们回来探望,原因无非是不愿给他们添麻烦……可她自己却到最后都惦记着他们,连她这个留洋多年、许久没在她左右尽孝的外孙女儿都不肯忘记。
她于是也忍不住了,和母亲一左一右伏在老太太床边,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好像只要这样便能争得过阎王爷、不会让这个慈爱温厚的老人离开人世了……
到下半夜时贺敏之终于撑不住、在老太太床边靠着睡着了;白清嘉同舅母讨了件干净的衣裳给母亲披上,又轻轻为外祖母掖了掖被角,随即便轻手轻脚地同舅母何英一起走出了主屋,预备仔细问问家中的境况。
没想到一出门舅母也跟着哭了起来,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白清嘉眉头紧紧皱着,一边拍着对方的后背一边温声安慰,接着又试探地问起了舅舅和表兄的下落。
结果却引得舅母哭得更凶。
“他们都被当兵的抓走了……”舅母的眼睛已是一片红肿,眼泪像是流不尽,“五天前就走了,城里的男人没有一个幸免,都被抓去打仗了……他们、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呜咽不止。
尽管在路上白清嘉已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可到亲耳听闻此讯时仍不免心头巨震——她的舅舅和表兄都是老实本分的乡绅,过了一辈子富贵安生的日子,哪有什么上战场的本事?一入军营必然要被折腾得掉一层皮,倘若被推上战场,说不准直接就会……
……死。
她闭了闭眼平复心中剧烈的翻腾,耳中却一刻不停地充斥着舅母的哭声,这让她的思绪变得十分混杂,又静了一阵才问:“那、那家里的佣人呢?还有人能照顾外祖母么?”
何英连连摇头,倘若把人拎起来拧一拧必然能拧下一盆一桶的苦水,但听她说:“走了、全走了,一个都不剩!都去逃难了,还抢走了家里的牲口!马啊驴啊什么都没剩下!”
……也是。
战火纷飞、丈夫和儿子都被抓进了军营,周围的人全在逃难,舅母若非碰上了难事、又怎么会留在老宅里不动?她必然也想逃出城去,可惜家中的牲口都被抢夺一空,外祖母如今又是病重,她一个女人怎能搬得动老太太?又不能不顾孝道把长辈一个人丢在这里,无奈之下只有在原地留守,心中该是多么绝望啊。
白清嘉心疼她心疼得要命,想也知道这段日子舅母承受了多少煎熬,同时她更感激她,毕竟她跟外祖母之间并无血缘,在如此大的动乱面前却仍没有抛下她独自逃命,单是这份孝顺和勇气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她深吸口气抱住了舅母,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继续劝慰,又说:“现在好了,现在好了,我和母亲都回来了,我们一起带外祖母走,回上海去……”
何英也抱着她,似将她当成了最后的支柱,又哭着问:“那你舅舅和表兄呢?他们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会不会……”
至此已哭得肝肠寸断说不下去了。
白清嘉也回答不了这些话——她是如此的弱小,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面前只是一粒微小的尘埃,有时不单不能拯救别人,甚至还会被自己的生活拖进无底的泥潭——她当然也想救出舅舅和表兄、让他们一家团聚,可是她有什么法子呢?她甚至不知道他们被抓去了哪里,即便知道也没有本事让皖军的将官放人。
……她是如此的平凡和无力。
她的心同样被苦水淹没了,浓重的悲凉席卷了她,让她的眼眶也越发酸胀发烫,可她已不想再哭,脑子里还在转着带一家人从城里逃亡的事——她该怎么带她们走?从这里到安庆要走一百六十里,没有车马又该如何成行?外祖母的身体如此孱弱、母亲和舅母看起来也很疲敝,她该怎么带着她们安全地逃出生天?
她没有答案,可表面却要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先安抚舅母、请她早些休息,又许诺明日一早就带着外祖母离开柊县;好不容易哄得舅母擦干了眼泪回房睡了,自己又循着记忆去到了老宅的地窖,好不容易才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一辆破旧的木板车,本应由牲口去拉,如今却只能借人力拖拽了。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它拖出了地窖,手上磨出的水泡都在忙碌间被挤破了,血水流得车把上到处都是,钻心的疼;她却来不及处理伤口,只又跑到各个厢房里去找被褥,努力想将这光秃秃的木板车铺得绵软舒适些,好让病弱苍老的外祖母少受些颠沛流离之苦。
她一直忙啊忙啊,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直转到天蒙蒙亮才停下休息了片刻;她估摸着时间,心想母亲近日辛劳,还是让她再睡一会儿为好,于是打算两小时后再叫她和舅母起床出城,她自己也可到厢房里去小睡一会儿,好歹为接下去无比艰辛的路途攒下几分力气。
房间里已没有干净的被褥,她便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合了一会儿眼,坚强的精神终归拗不过疲倦的身体,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可其实她统共也没能睡上多久,命运的周折像是没完没了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向她奔涌而来,天光大亮之前城外的郊野就猛地响起了如雷的炮声,巨大的震动将所有人从梦中惊醒。
抬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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