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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这时又传来鸣笛声,是来接他的人到了,他回了神,随即又收回了目送她离开的目光,转身阔步向停在路边的军车走去。
来接他的人是冯览,徐振徐将军的秘书。
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据说同徐将军是远亲,在他发迹之前就跟随其左右,至今已经辅佐了对方二十年,是他真正的心腹。
冯览中等身量,生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丢在人堆里没人会看他第二眼,也保准没人能在事后认出他;唯独那双眼睛有些特别,眼白很大瞳仁很小,与常人不同的比例细看总显得有些骇人,好在他鼻子上还架了一副圆框眼镜,这么一遮就好了许多。
他并非一年到头都在徐振身边,三不五时就会到外省公干、替徐振料理一些复杂而隐秘的差事,这些差事此前徐冰砚都无权插手,毕竟他到徐振身边尚且不过五年,对于一个手握大权的上位者来说,这显然还不是一个足够放下戒心的年限。
但形势从今年起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徐振年岁渐长,似乎也起了些许放权的念头,进而开始有节制地将涉及机密的要务交给养子处置,譬如采买军火,譬如粮饷贪墨,譬如与洋人打交道。
这可都不能算是什么干净的活儿,同时又还没脏到底,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度上,恰似徐振对养子的信任,也正是这么不多不少的。至于徐冰砚,他的表现一向很让人满意,事情来了就安安静静地接,接下之后就妥妥帖帖地办,总不会出什么差错,更好的在于从来不会在背后多打听,令人放心极了。
冯览也对徐冰砚颇为欣赏,此时一边亲自开车还一边亲切地问:“这一路上可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岔子吧。”
徐冰砚当时正看着窗外,象征权力的天朝皇城比摩登混杂的远东明珠显得更为陈旧,迎面走来的人们虽然剪掉了辫子,可那一张张脸上的神情却还和过去的日子毫无分别,他们像过去一样作揖、一样磕头、一样抽大烟,世道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答了冯览的话:“还好,遇上一点小波折。”
冯览其实早就知道火车遇匪的事了,甚至还知道徐隽旋打人呢,眼下这么问无非只为了表达一番关切,使对话的展开不要显得太生硬罢了。
“一路辛苦,”冯览客气地说,“将军的手书带来了么?”
这才是正题。
徐冰砚坐直了一些,谨笃地点头,眼神朝他上车时放在后座的箱子看了一眼,说:“带来了。”
冯览点头说了一声“好”,窄小的瞳孔像针尖儿一样细,又转而说:“一会儿见到孙将军,记得客气些跟他问好。”
车子停在一座气派的四合院门前,从这里朝对街望能够很清楚地看见那条声名远扬的使馆街,而在1901年之前这里还叫东交民巷,是明清两代五府六部所在之地,倘若辛丑年的那场战争不曾发生,徐冰砚兴许还会在会试之后来到此地供职。
可惜如今这地界已经全然变了模样,所谓“国中之国”是名不虚传的,放眼望去满街都是洋人的建筑,除英俄德法各国使馆外还开设着若干洋人办的银行和医院,四周更建起了高约六米的围墙,森严的碉堡和铁门使它看起来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貌似十分光耀、却又深埋着沉痛和耻辱的世界。
悠长的思绪被车门关闭的声音打断,冯览已经下了车,神情十分松弛自然,好像全然不在意此刻这些竖在眼前的活生生又血淋淋的历史,只很从容地说:“下车吧。”
徐冰砚应了一声,随即从后座取了箱子,下车跟随冯览一同走进了四合院。
他们来得巧,正赶上堂会。
在北京城唱戏的角儿可比上海滩的要地道,皇城根儿下多少年的积淀,一开嗓便能听出不同,且哪怕锣鼓敲得再响、京胡拉得再欢,那戏声里还是糅着繁华旧梦的惨淡,总有些难以言明的执迷和悲怆在的。
这宅子的主人是北京政府主计处岁计局局长郭巍,同徐振将军是老交情,每年徐振麾下亲近的将领和官员要上京,总会在他这里落脚下榻,是以前几日刚到北京的孙绍康孙将军也住在此处。
孙绍康今年五十有二,亦在徐振左右效力,上了年纪有了肚子,乍一看总让人觉得他穿不进军装;他是皖地的将领,官邸设在安庆,平素只在有重大要务时才会来沪,与徐冰砚只见过几次,并不熟识。
他是上校军衔,徐冰砚见了他应依规敬礼,彼时孙将军正沉迷于台上戏子的漂亮身段儿,可没功夫同人寒暄,坐在位子上动也没动,只掀起眼皮看了徐冰砚一眼,神情有些轻蔑,说:“嗯,坐吧。”
另一头冯览也同郭巍打好了招呼,又将徐冰砚引荐给了这位官员,那郭局长年纪不大,刚刚三十六岁,却不知何故已经白发过半,见了徐冰砚后同他握手,十分歆羡地连连说着“一表人才,后生可畏”,引得一旁的孙绍康冷冷哼了一声。
徐冰砚一切如旧,神情没有一丝波动,礼貌地同郭局长问过好后就随冯览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先是耐心地陪同大人物们听完了整场咿咿呀呀的堂会,随后又赴了一场宴饮,待这一圈都走完才终于和冯览一起进了孙绍康的房间,说起了正事。
他从箱子里取出徐振的手书,是用火漆蜡完完整整封在信封里的,他至今没有看过、也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孙绍康接过以后前前后后仔细查看了一番,见豪无破损,嘴角勾起了一丝意味莫名的笑——好像有几分满意,又好像更轻蔑了。
是啊,一个不窥探上司秘密的下属当然是一个好下属,可他又能有什么大魄力大做为呢?
孙绍康轻笑一声,继而伸手从桌子上取过小刀划开火漆封,自里面抽出手书细看了一番,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抬头看向冯览,两人对了一个眼神。
“冰砚辛苦了,今日就先回去休息吧,”冯览笑着拍了拍徐冰砚的肩,“等明日你休整好了,我再带你去认认人。”
徐冰砚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多问,起身敬礼后走出了房间,身后孙绍康与冯览正在低声密语,他只装作没有听见。
门外已是一个冷沉的夜,有佣人接引他离开郭宅,途中他脚步顿了顿,似是忽然发现自己随身带来的箱子不见了,于是皱眉请佣人代为寻找。对方似颇感为难,但碍于他客人的身份还是帮他去找了,中途他借寻物又折回了一趟孙绍康院子的后门,看见在冯览离开之后,另有几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行色匆匆地从后门走了进去,帽檐之下是几张东洋人的脸。
他很沉默,蛰伏在阴影里。
夜色幽暗,似他静默无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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