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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贞捉裙进去,琴太太笑意未散,便向众人挥挥绢子,“你们去吧,少在外头瞎传。惠歌,你也是,姑娘家家的,不要议论这些事情。”
然而众人去后,关起门来,她将月贞叫到对榻坐下,搭过脑袋与月贞议论起来,“那宅里唐姨娘的事情你听见说没有?”
门窗的雕花纹格透进来光,落在黑面的地砖上,形成一张张密织的网,她的目光在网内熠熠生辉。
月贞倏地感到可怖而可悲,她谨慎地点点头,“才刚听见,下人乱说的吧?”
琴太太也疑心是她姐姐巧设的陷阱。可细细一想,她那姐姐虽然蠢些个,倒不至于拿儿子来陪绑。况且就是要拉儿子,好歹拉缁宣,何至于拉个出了家的鹤年。
她也想刺探些内情,又恐亲自去打探跌了身份,也惹霜太太不高兴。便欲派月贞去,“你瞧瞧去?”
“啊?我呀?”月贞反指将自己的鼻尖一点,心里早恨不能飞只耳朵过去贴着霜太太的门户。可面上有些为难,“我侄儿媳妇,不好去问姨妈家的事情吧?何况是与姨娘有关。”
“啧、谁叫你去明着问了,你这实诚孩子。”琴太太剜她一眼,嫌她不够圆滑,“你就说我叫你去请你霜姨妈的示下,要往庙里去了,叫巧兰与你先领着些管家婆子去南屏山收拾屋子。你们是两宅里的长媳,去打理这些事情,不为过吧。”
月贞一听这话,心里暗生高兴,面上仍拘束,“我与巧大奶奶先到庙里去?几时啊?叫管家婆子们去张罗不就是了?”
这拘束是为了要瞒琴太太,还是瞒她自己?昨夜分明才对了疾失望,谁知听见能靠近他的消息,又忍不住盼望复生。
琴太太睨她一眼,“你不要犯懒。那些婆子我还不晓得?放她们出去就只顾着吃酒耍钱,收拾得马虎,犄角旮旯里都是灰。有主子去盯着,她们不敢放肆。庙里的和尚到底是男人,收拾得不仔细。”
月贞点点下颌,“是,太太。”
“快去。可别明着问你姨妈,她心眼小肠子窄。”
月贞应声往右边宅里来。到正屋里,见一干婆子丫头都在廊外坐着,她拣了个相熟的凑过去,“姨妈在不在家?”
那年轻媳妇挽住她嘁嘁地说话,“可别进去,我们太太在屋里问鹤二爷的话呢。”
“什么话?”
正说着,只听窗户里倏地“啪”一声,砸了个什么,霜太太的声音拔得老高,“你是谁的儿子?!我看你的菩萨心肠是没处使,反倒向着个外人说话!什么叫我扣着她的儿子?我是这家里的正头太太,凭他谁生的孽障都要叫我一声‘母亲’!”
廊下一只只耳朵都抻起来,没听见了疾的声音。他一贯冷静从容,从不扯着嗓子说话。
赵妈忙踅进屋内,见地上碎了个果碟子,霜太太在榻上怄得捶胸顿足。
她两步上去替霜太太拂背,“太太消消气,二爷一向说话直,倒不是偏着外人,是他心善经不住别人哭哭啼啼两句哄骗。”
说着睇向了疾,“二爷,你常说是出家人,不管家里的事情,怎么今天又管起别人的事了?瞧把你母亲气得这样。你年轻不知事,休要给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几句话就骗了去。论理哪个小妾生的孩子不是归太太教养?给那些人带,岂不是带坏了?她懂什么?一个丫头出身,未必比小姐出身的太太还会教养孩子?况且老祖宗的规矩,孩子长大了,还得靠太太替他张罗成家立业的事,未必靠她?”
了疾掠过赵妈,望了霜太太一阵,阖上眼摇首,“您又何必为难她呢?您在这里当家做主,有缁大哥和我,她就只有虔兄弟一个儿子。母亲,听我的劝,把孩子还给她,叫她自己养吧。养得好养不好,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霜太太正伏在炕桌上哭,闻言一拍桌子抬起头来,“我看你真是叫人拿了魂了!底下人传你们的闲话你没听见?你不说避着,反倒替她说话。等你父亲这两日回来,听见那些话,看不打你!”
那些闲言碎语了疾也有所耳闻,细细辨来,多半是说唐姨娘居心不轨,倒主动将他摘得干净。他明白的很,是那些人怕得罪了他,是不是那么回事,都一股脑推到唐姨娘身上去。
这是他李家二爷的好处。他对这好处简直啼笑皆非,“流言蜚语,您难道都信?您打的什么主意瞒天瞒地瞒不住自己。我再劝您一句,善恶之报,若影随行。她是丫鬟也好,小妾也罢,都是人。您不要一错再错。”
一滴泪凝在霜太太脸上,她心虚得有些呆楞,瞟了了疾一眼,“你的意思,这闲话也是我叫人传的囖?你是我的儿子,我叫人传这样的闲话,于你有什么好处?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赵妈见她气虚语软,恨她不争气,忙出来调停,“二爷,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做儿子的,怎么把自己母亲往坏处想。好好好,就算那唐姨娘没什么别的心思,总是她自己言行不留神吧?哄了你到屋里去,还把丫头都追到外头,叫人瞧着,像什么话?不怪人家瞎传。好了好了,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太太也不去问她,虔哥的事情与你不相干,你也不许再提。等老爷归家来,叫老爷做主,成了吧?你明日就要回庙里去了,这会还得打点行李,去吧,我叫丫头去替你收拾。”
说着一面推了疾。了疾给这俗世里的纷纷扰扰缠得烦闷,最后酽酽望他娘一眼,拔腿去了。未想会在廊庑底下撞见月贞。
月贞前怨他昨夜失约,后恨他与唐姨娘传出的这些话,更兼方才在廊下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到他帮着唐姨娘来驳他亲娘。且不论他们俩私底下到底有无拉扯,可见他还真是樽活菩萨,一心要普度众生,不单只待她好。
她心里气极了,迎面只作没瞧见,把眼冷淡淡地望向别处。
了疾原要向她行礼,可瞧,真有什么闲言碎语,是重伤不到他的,他顶多是擦伤点皮肉,可故事里的女人,大概就要遭殃了。唐姨娘就是前车之鉴。
他只好望而却步,向场院里走去了。那片青灰的衣袂在黄昏的天色飐飐摇动,似有一段话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月贞望断他的背影,心里那捧烁玉流金的野火也渐渐有些委顿。
“贞大奶奶,我们太太叫你进去。”
月贞抢回神,跟着丫头进屋。霜太太早把胭脂狼藉的一张脸收拾妥当,知道月贞是琴太太派来的探子,不肯在她面前露半点软弱心虚,更不能叫人知道他们母子不合。
她在榻上招呼月贞上前坐,脸上刻意放得云淡风轻,“你们太太使你过来的?有什么话说?”
“太太叫我告诉姨妈一声,过几日到南屏山礼佛,要烦请巧大奶奶与我一齐先往庙里去收拾屋子,好叫老爷太太们住得安逸些。”
霜太太若无其事地会到:“你太太想得周到。赵妈,使人去叫巧兰过来,我有事吩咐。”
月贞瞥见墙角的碎瓷片,目光也寻见了她脸上胭脂遮掩的裂痕,心里忽然觉得她可怜。丈夫冷落她,如今连儿子也向着别人说话。她守着这又空又大的屋子,不过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守陵人。
然而哪里阳光折转,立刻又意识到,其实不是同情霜太太,是因为了疾的关系,潜移默化地仇视了唐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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