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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唐敖闻多九公之言,不觉叹道:“小弟向来以为衔石填海,失之过痴,必是后人附会。今日目睹,才知当日妄议,可谓‘少所见多所怪’了。据小弟看来,此鸟秉性虽痴,但如此难为之事,并不畏难,其志可嘉。每见世人明明放著易为之事,他却畏难偷安,一味磋跎,及至老大,一无所能,追悔无及。如果都象精卫这样立志,何思无成!——请问九公,小弟闻得此鸟生在发鸠山,为何此处也有呢?”多九公笑道:“此鸟虽有衔石填海之异,无非是个禽鸟,近海之地,何处不可生,何必定在发鸠一山。况老夫只闻鸲鹆不逾济,至精卫不逾发鸠,这却未曾听过。”
林之洋道:“九公,你看前面一带树林,那些树木又高又大,不知甚树?俺们前去看看。如有鲜果,摘取几个,岂不是好?”登时都至崇林。迎面有株大树,长有五丈,大有五围;上面并无枝节,惟有无数稻须,如禾穗一般,每穗一个,约长丈余。唐敖道:“古有‘木禾’之说,今看此树形状,莫非木禾么?”多九公点头道:“可惜此时稻还未熟。若带几粒大米回去,因是罕见之物。”唐敖道:“往年所结之稻,大约都被野兽吃去,竟无一颗在地。”林之洋道:“这些野兽就算嘴馋好吃,也不能吃得颗粒无存。俺们且在草内搜寻,务要找出,长长见识。”说罢,各处寻觅。不多时,拿著一颗大米道:“俺找著了。”二人进前观看,只见那米有三寸宽,五寸长。唐敖道:“这米若煮成饭,岂不有一尺长么?”多九公道:“此米何足为奇!老夫向在海外,曾吃一个大米,足足饱了一年。”林之洋道:“这等说,那米定有两丈长了?当日怎样煮他?这话俺不信。”多九公道:“那米宽五寸,长一尺。煮出饭来,虽无两丈,吃过后满口清香,精神陡长,一年总不思食。此话不但林兄不信,就是当时老夫自己也觉疑惑。后来因闻当年宣帝时背阴国来献方物,内有‘清肠稻’,每食一粒,终年不饥,才知当日所食大约就是清肠稻了。”林之洋道:“怪不得今人射鹄,每每所发的箭离那鹄子还有一二尺远,他却大为可惜,只说‘差得一米’,俺听了着实疑惑,以为世上哪有那样大米。今听九公这话,才知他说‘差得一米’,却是煮熟的清肠稻!”唐敖笑道:“‘煮熟’二字,未免过刻。舅兄此话被好射歪箭的听见,只怕把嘴还要打歪哩!”
忽见远远有一小人,骑著一匹小马,约长七八寸,在那里走跳。多九公一眼瞥见,早巳如飞奔去。林之洋只顾找米,未曾理会。唐敖一见,那敢怠慢,慌忙追赶,那个小人也朝前奔走。多九公腿脚虽便,究竟筋力不及,兼之山路崎岖,刚离小人不远,不防路上有一石块,一脚绊倒,及至起来,腿上转筋,寸步难移。唐敖得空,飞忙越过,赶有半里之遥,这才赶上,随即捉住,吃入腹内。多九公手扶林之洋,气喘嘘嘘走来,望著唐敖叹道:“一饮一酌,莫非前定。’何况此等大事!这是唐兄仙缘凑巧,所以毫不费事,竞被得著了。”林之洋道:“俺闻九公说有个小人小马被妹夫赶来,俺们远远见你放在嘴边,难道连人带马都吃了?俺甚不明,倒要请问,有甚仙缘?”唐敖道:“这个小人小马,名叫‘肉芝’。当日小弟原不晓得。今年从都中回来。无志功名,时常看看古人养气服食等法”,内有一条言:行山中如见小人乘著车马,长五七寸的,名叫“肉芝”,“有人吃了,延年益寿、并可得道成仙。’此话虽不知真假,谅不致有害,因此把他捉住,有偏二兄吃了。”林之洋笑道:“果真这样,妹夫竟是活神仙了。你今吃了肉芝,自然不饥,只顾游玩,俺倒饿了。刚才那个小人小马,妹夫吃时,可还剩条腿儿,给俺解解馋么?”
多九公道:“林兄如饿,恰好此地有个充饥之物,”随向碧草丛中摘了几枝青草道:“林兄把他吃了,不但不饥,并且头目还觉清爽。”林之洋接过,只见这草宛如韭菜,内有嫩茎,开著几朵青花。即放口内,不觉点头道:“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请问九公,他叫甚么名号?以后俺若游山饿时,好把他来充饥。”唐敖道:“小弟闻得海外鹊山有草,青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疗饥,大约就是此物了?”多九公连连点头,于是又朝前走。林之洋道:“好奇怪!果真饱了!这草有这好处,俺要多找两担,放在船上,如遇缺粮,把他充饥,比当年妹夫所传辟谷方子,岂不省事?”多九公道:“此草海外甚少,何能找得许多。况一经离土其叶即枯,若要充饥,必须嫩茎,枯即无用了。”
只见唐敖忽在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叶如松,青翠异常。叶上生著—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执青草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说罢吃人腹内。又把那个芥子,放在掌中,吹气一口,登时从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也如松叶。约长一尺;再吹一口,又长一尺;一连吹气三口,共有三尺之长。放在口边。随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这样嘴嚼,只怕这里青草都被你吃尽哩。这芥子忽变青草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蹑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长一尺,再吹又长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蹑空草’。”林之洋道:“有这好处,俺也吃他几枝,久后回家,倘房上有贼,俺撺空捉他,岂不省事?”于是各处寻了多时,并无踪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这空山内有谁吹气栽他?刚才唐兄所吃的,大约此子因鸟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气,因此落地而生,并非常见之物,你却从何寻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见,若非唐兄吹他,老夫还不知就是蹑空草哩。”林之洋道:“吃了这草,就能站在空中,俺想这话到底古怪。要求妹夫试试,果能平空站住,俺才信哩。”唐敖道;“此草才吃未久,如何就有效验。——也罢,小弟权且试试。”随即将身一纵,就如飞舞一般,撺将上去,离地约有五六丈。果然两脚登空,犹如脚踏实地,将身立住,动也不动。林之洋拍手笑道:“妹夫如今竟是‘平步青云’了。果真吃了这草就能撺空,倒也好顽。妹夫何不再走几步?若走的灵便,将来行路,你就空中行走,两脚并不沾土,岂不省些鞋袜?”唐敖听了,果真就要空中行走,谁知方才举足,随即坠下。林之洋道:“恰好那边有颗枣树,上面有几个大枣,妹夫既会撺高,为甚不去摘他几个?解解口渴,也是好的。”都至树下仔细一看,并非枣树。多九公道:“此果名叫‘刀味核’,其味全无定准,随刀而变,所以叫作‘刀味核’。有人吃了,可成地仙。我们今日如得此核,即不能成仙,也可延年益寿。无如此核生在树梢,其高十数丈,唐兄纵会撺高,相去甚远,何能到手?”林之洋道:“妹夫只管撺去,设或够著,也不可定。”唐敖道:“小弟撺空离地不过五六丈,此树高不可攀,何能摘他?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林之洋听了,那肯甘心,因低头忖了一忖,不觉喜道:“俺才想个主意,妹夫撺在空中,略停片时,随又朝上一撺,就如登梯一般,慢慢撺去,不怕这核不到手。”唐敖听了,仍是不肯。无奈林之洋再三催逼,唐敖只得将身一纵,撺在空中。停了片刻,静气宁神,将身立定,复又用力朝上一撺,只觉身如蝉翼,悠悠扬扬,飘飘荡荡,登时间不知不觉,倒象断线风筝一般,落了下来。林之洋顿足道:“妹夫怎么不朝上撺倒朝下坠?这是甚意?”唐敖道:“小弟刚才明明朝上撺去,谁知并不由我作主,何尝是我有意落下。”多九公笑道:“你在空中要朝上撺,两脚势必用力,又非脚踏实地,焉有不坠?若依林兄所说,慢慢一层一层撺去,倘撺千百遍,岂不撺上天么?安有此理!”
唐敖道:“此时忽觉一阵清香,莫非此核还有香味么?”多九公道:“这股香气,细细闻去,倒象别处随风刮来。我们何不顺著香味,各处看看?”大家于是分路找寻。唐敖穿过树林,走过峭壁,各处探望。只见路旁石缝内生出一枝红草约长二尺,赤若涂朱,甚觉可爱。端详多时,猛然想起:“服食方内言:‘朱草’状如小桑,茎似珊瑚,汁流如血;以金玉投之,立刻如泥。——投金名叫‘金浆’,投玉名叫‘玉浆’。——人若服了,皆能入圣超凡。且喜多、林二人俱未同来,今我得遇仙草,可谓有缘。奈身边并无金器,这劫怎好?……”因想了一想:“头巾上有个小小玉牌,何不试试?”想罢,取下玉牌,把朱草从根折断,齐放掌中,连揉带搓,果然玉已成泥,其色甚红。随即放人口内,只觉芳馨透脑。方才吃完,陡然精神百倍。不觉喜道:“朱草才吃未久,就觉神清气爽,可见仙家之物,果非小可。此后如能断谷,其余别的工夫更好做了。今日吃了许多仙品,不知膂力可能加增?”只见路旁有一残碑,倒在地下,约有五七百斤。随即走进,弯下腰去,毫不费力,轻轻用手捧起,借著蹑空草之术,乘势将身一纵,撺在空中,略停片刻,慢慢落下。走了两步,将碑放下道:“此时服了朱草,只觉耳聪目明,谁知回想幼年所读经书,不但丝毫不忘,就是平时所作诗文,也都如在目前。不意朱草竟有如许妙处!”只见多九公携著林之洋走来道:“唐兄忽然满口通红,是何缘故?”唐敖道:“不瞒九公说,小弟才得一枝朱草,却又有偏二位吃了。”林之洋道:“妹夫吃他有甚好处?”多九公道:“此草乃天地精华凝结而生,人若服了,有根基的,即可了道成仙。老夫向在海外,虽然留心,无如从未一见。今日又被唐兄遇著,真是天缘凑巧。将来优游世外,名列仙班,已可概见。那知这阵香气,却成就了唐兄一段仙缘!”林之洋道:“妹夫不久就要成仙,为甚忽然愁眉苦脸?难道舍不得家乡,怕做神仙么?”唐敖道:“小弟吃了朱草,此时只觉腹痛,不知何故。”
话言未了,只听腹中响了一阵,登时浊气下降,微微有声。林之洋用手掩鼻道:“好了!这草把妹夫浊气赶出,身上想必畅快?不知腹中可觉空疏?旧日所作诗文可还依旧在腹么?”唐敖低头想了一想,口中只说“奇怪”。因向多九公道:“小弟起初吃了朱草,细想幼年所作诗文,明明全都记得。不意此刻腹痛之后,再想旧作,十分中不过记得一分,其余九分再也想不出。不解何意?”多九公道:“却也奇怪。”林之洋道:“这事有甚奇怪!据俺看来,妹夫想不出的那九分,就是刚才那股浊气,朱草嫌他有些气味,把他赶出。他已露出本相,钻入俺的鼻内,你却那里寻他?其余一分,并无气味,朱草容他在内,如今好好在你腹中,自然一想就有了。——俺只记挂妹夫中探花那本卷子,不如朱草可肯留点情儿?——妹夫平日所作窗稿,将来如要发刻,据俺主意,不须托人去选,就把今日想不出的那九分全都删去,只刻想得出的那一分,包你必是好的。若不论好歹,一概发刻,在你自己刻的是诗,那知朱草却大为不然。可惜这草甚少,若带些回去给人吃了,岂不省些刻工?朱草有这好处,九公为甚不吃两枝?难道你无窗稿要刻么?”多九公笑道:“老夫虽有窗稿要刻,但恐赶出浊气,只怕连一分还想不出哩。林兄为何不吃两枝,赶赶浊气?”林之洋道:“俺又不刻‘酒经’,又不刻‘食谱’,吃他作甚?”唐敖道:“此话怎讲?”林之洋道:“俺这肚腹不过是酒囊饭袋,若要刻书,无非酒经食谱,何能比得二位。怪不得妹夫最好游山玩水,今日俺见这些奇禽怪兽,异草仙花,果然解闷。”多九公道:“林兄刚说果然,巧巧竟有‘果然’来了。”只见山坡上有个异兽,——形象如猿,浑身白毛,上有许多黑文,其体不过四尺,后面一条长尾,由身子盘至顶上,还长二尺有余。毛长而细,颊下许多黑髯。——守著一个死兽在那里恸哭。林之洋道:“看这模样,竟象一个络腮胡子。不知为甚这样啼哭?难道他就叫作‘果然’么?”多九公道:“此兽就是‘果然’,又名‘然兽’。其性最义,最爱其类。猎户取皮作褥,货卖获利。往往捉住一个打死放在山坡,如有路过之然,一经看见,即守住啼哭,任人捉获,并不逃窜。此时在那里守着死然恸哭,想来又是猎户下的(某鸟)子。少刻猎户看见,毫不费力,就捉住了。”
忽见山上起一阵大风,刮的树木刷刷乱响。三人见风来的古怪,慌忙躲入树林。风头过去,有只斑毛大虫,从空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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