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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渐渐泄了气似的,人又窝回那暗角里,“也好,如今鹤年那头定了亲,你也没什么可想的了,往后就断了这念头。就是断不了,也只藏在心里。”
月贞咕哝道:“本来也没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琴太太受了这一惊,精神更是疲乏,吩咐月贞回房去歇,她自己仍窝在榻上,也不叫人来掌灯。
余晖的都黯淡了,灰蒙蒙的一片,屋子里静得凌乱,觉得那些家私都是被人移了位,又偷偷移回来的。除了息事宁人,还能怎样去收拾这局面?
换是从前,一定是铁血手腕,非要把人的心也划进一个方圆内。那方圆不是她画下的,但她替人守着,自己渐渐就有了使命感,觉得就应当是这样。权力这东西对人的蛊惑力是不分男女的,男人在更大的天地里握着更大的权力,女人在小小的世界里掌握小小的权力,同样都自以为至高无上。
其实这世间分什么男女?不过是分个上下高低。做管家小厮的男人们,还不是服从她的。只不过她头上还有权势更大的,她得听他的。他没了,她就是这地界的王,本该制定新的规则。却又发现,这规则原来是很好的,不过是对掌权的人好。
她吃过这规则的苦,也享过这规则的福,如今又发现比这规则还强大的规则,就是岁月。所以她也犯不着去扭转月贞的心,这局面本来就是静止的,犯不着费神去处理,岁月自会去消噬一切。
渡日月间,月贞回到屋里来,心里的话对人说了一半,也就解了一半的苦闷,觉得心胸开阔了一些。
这“一些”已是她近来全部的好心情了,她要充分将它调用起来,像是怀着喜事的情绪,唼唼喋喋地点着灯与白凤说闲趣。白凤在炕桌上盘着腿吃饭,席上吃了一天,然而东一嘴西一嘴的吃,凑不到一起,总像是没吃好似的,特叫小兰去摆了夜宵来。
问月贞要不要吃,月贞很果断地摇头,如同今日果断地拒绝了蒋文兴。
她只顾着说话,“你瞧见今天席上穿黄裙子的那个姑娘没有?那是李家的一房亲戚家的堂妹,住在格子街,他们家也是做生意的。常说她是李家门里长得最好的姑娘,你看惠歌,今日在席上就总压着她。惠歌心里不服气,打小暗里跟她比着。”
白凤瘪着嘴窃笑,“我看人是比你们惠姑娘生得好。你哥哥的事情你对缁大爷说了没有?”
“我哪里得空?你没见我今天忙得转不开?”月贞不高兴说这个,又转去议论别人,“和太太她们一桌的那妇人你知道?就是寥大人的夫人。比寥大人还会来事,今天来替我们霖二爷说亲。”
“你们霖二爷要续弦?”
“太太有这个想头,只是每回对霖二爷说起时,他都是敷衍敷衍。不过做儿子的还是得听父母的,谁管他愿不愿意?说是海宁县县令家的二小姐。我们家最爱娶官家小姐。”
她兴兴地把今日到的客人都评头论足了一遍,直说到宵夜的碗碟收下去,月亮挑到花梢上,那点高兴劲也支撑不住了,又落下一片空荡荡的心。
两人洗漱了睡到床上去,白凤打了个哈欠便卧倒,翻身睡了,“你记着些你哥哥的事。”
月贞还待与她说话,却听见她微重的鼾声,这下吵得她更不能睡了。她牵着被子倒下去,盯着模糊胡的月影,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不免想到墙根底下那一段,心是沉寂的,身.体却有些蠢动。
所以这夜梦见了鹤年。他还是那样子,一到帐里就变得不那么温柔,总是有些折磨人的手段。那折磨叫人不痛却痒,不彻底,不满足,就只得身不由己地痴缠他。他再趁势把人逼得变成了另一个人,很享受人情非得已的臣服。
他自己是衣衫齐楚,把月贞剥开了,靠床角支着一条膝盖坐着,欣赏她曼妙的体态。纱帐是苍青的,半阻着昏沉沉的烛光,两张脸藏在挂起的帐子后头,两双眼在醉人的情慾里散着幽昧的光。月贞见他坐在那里大有稳如泰山的态度,便不服输地胡乱将几件衣裳拾起来挡在心口,目光泛着凄怨的水光,埋怨他的冷静。
他的冷静却是装出来的,要在这个时候摆布人,就得从容不乱。他欹在床尾架子上挑了下眼,“你.摸.给我看。”
月贞在床头涨得脸皮通红地与他对峙,半晌不动,把眼放到一边去,大有再逼她她就要哭的架势。
他只好略退一步,向她招招手,“那你过来。”
这回她倒肯了,仍揿住衣裳朝他爬过去。到跟前,腰给他一条胳膊环住了。他将她向上提起一些,一只手钻进乱糟糟的衣裳底下去,“我不在时,你也不.碰.她么?”
月贞没话答他,也是羞于启齿。她仰着下颏,从下望去,像只骄傲的猫。他一行有她的肚皮亲到心口去,一面含含糊糊地笑着,把自己放出来蹭.她两下,“你不在我身边,我倒是自己碰一碰,不过脑子里想的都是你。”
月贞慢慢堕下来,眼泪也缓缓落下来,上上下下皆是洇润一片,温热又软弱。她随他的韵节跌跌撞撞,觉到自己的心也似乎有了重量,渐渐觉得踏实。
次日醒来,鹤年觉到袴子打湿一块,在枕上发了一会呆。想着梦里她的眼泪,心口有些发紧。月贞一向不爱哭,玩笑时什么都肯说,但说起认真话来便嘴硬。她一定不肯承认想他,所以只在他的梦里哭。可这会只等叫她久等一些,没办法的事,他苦笑着爬起来,头有些昏沉,也是想她想的。
一行到了南京,落脚处正是在唐员外府上。那唐员外因与他们李家有生意往来,照顾得格外周到,一早起来就见桌上摆好了早饭。
鹤年稍稍点饥,叫来管家问于家兄弟起来没有。管家回道:“他们兄弟昨夜歇在了秦淮河畔,估摸着一会才能赶回来。二爷吃过早饭略等等,要不也出去街上转转?”
“不转了,你们去把车马查检一下,等他们回来就启程。”
不一时于家兄弟回来,众人整理行装,辞了唐员外,便向城外转水路进京。
这日也是合该有事,还未及码头,南京城就下了倾盆大雨,往码头去的山路泥泞不堪。洋洋洒洒的一行人行到山路拐弯处,马蹄子便接二连三地打滑来。
管事的打着伞前前后后跑着叮嘱牵马的小厮,“慢些!留点神!前头打拐,路有些窄。”
鹤年闻声掀开车窗帘子,见车畔恰好是个数丈深的陡坡。他一路等了好些日子,正为等这一个天灾的岔子,以免连累家下人。眼下倒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就趁人不备,把手里的持珠丢到那面车轮子底下,趁着车向斜坡这头打偏的空隙,又眼疾手快地挑开车帘,将驱车的小厮一脚踹了下去,“当心!”
待那小厮从路上爬起来时,要拽也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整个连车带马一个猛子朝坡下栽倒下去。就是眨眼间的事情,众人登时慌了神,冲到路边往底下看,见车在林间翻了几番,顷刻滚没了影。
连那常走南闯北的两位管家也乱了神,乱哭乱嚎地嚷起来,“二爷的马车翻到底下去了!快、快、快……”
只顾着“快”,到底快什么也没了主意。还是于家兄长从后头马车上赶来瞧,听见说鹤年翻了下去,赶着吩咐人,“快,派人到底下去找!这里不算险,想来摔不死人,赶紧找着了返回城内就医!”
众人乌泱泱地抛了伞散开,有绕路到底下去找的,也有从上头慢慢探脚而下的,四面八方地喊着“鹤二爷”,更兼暴雨乱砸,场面登时乱做一锅粥。
鹤年从车内爬出来时就听见这些声音在朝他围拢逼近。他忙把身上摸一摸,并没摸到什么要紧的伤。他苦笑一下,心恨老天真是不肯成全,便要自己成全自己。
于是胡乱拣了块石头一截木枝,将木枝咬在嘴里,将石头对着一条膝盖狠狠砸了下去。雨点拼命砸在他脸上,他痛得脸色发青,却渐渐松开口笑起来,大口大口地喝着雨水,心里想着,这世上不见得谁都如月贞似的非他不可。他是什么?他不过是个碌碌无为之人,也就是月贞看他是世外的神仙,其实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百无一用的和尚,眼下又成了个身落残疾百无一用的有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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