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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城司的那段日子,夫家旧故骂她自甘堕落,金二娘却觉得痛快,比她在娘家杀猪更痛快。她本以为自己要这样过一辈子,可是,赵沉茜却在一个夜晚,毫无预兆消失。
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失踪了。皇城司看着风光无两,其实权力全系于赵沉茜一人,她不在了,皇城司立马分崩离析。金二娘跑得快,没被仇家抓到,侥幸逃过一劫。金二娘看着京中轰轰烈烈清算赵沉茜,突然觉得汴梁也很没意思,便远远离开京城,找了个小城重操旧业。
猪杀多了似乎遭报应,她总是很难过上平静日子。没多久,北梁人来了,家里有兵器会惹来很多是非,金二娘只好埋了自己的杀猪刀,改开食铺,勉强混口饭吃。
直到今天早上,程然来到她的摊子上,向她买两个炊饼。
程然在金二娘期待的目光中,缓慢颔首,说:“主上重新开门做生意,百废待兴,正缺人手。你可愿意去新铺子里帮忙?”
金二娘眼角骤然湿润,她就知道,公主殿下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随意被人推翻清算呢?金二娘飞快用袖子擦了下眼睛,二话不说收拾家当:“都是小本买卖,在哪儿做不是做?我这就走。”
“不用着急。”程然说,“我还得再去接一个人。”
程然之前就是皇城司冰井务主事,负责刺杀缉捕,调查密案,哪怕如今皇城司已凋零四散,她也有不少旧部的下落。程然从来不会怀疑赵沉茜的决定,既然殿下选择了容冲,愿意和海州同生死共进退,程然就无条件追随赵沉茜。海州缺人,极大牵制了赵沉茜的精力,程然便将丈夫女儿安置在海州,自己轻装出城,替殿下召集信得过的皇城司旧部。
找人就像滚雪球,找到一个后,其他人就一个牵一个,越找越快。程然完成此行任务,先带着这一批人去海州报道。金二娘跟在程然身后,看着程然拿出身份令牌,经过好几道关卡后才终于进了城。城门盘查如此严格,而城内却屋舍俨然,各在其位,小贩沿街叫卖,老人拉着小孩散步,巡逻的士兵和百姓相安无事,竟然称得上其乐融融。
在这个乱世中,这样的景象简直匪夷所思。程然给门房递了对牌,领着他们往衙署里面走。金二娘暗暗打量周围,衙署里的人不算多,但各个行色匆匆,并且越走人员往来越密集,时不时有抱着一叠文书的人小步跑过。走到一扇门前时,金二娘突然意识到里面是谁了。
金二娘心剧烈跳动了两下,这时候才终于有实感,殿下还活着,殿下回来了。
程然先是整理了衣裙,随后才敲门:“娘子,他们来了。”
屋里声音微停,一个小女孩飞奔着跑过来,挂在程然身上:“娘,你回来了!”
“忍冬?”程然接住自己的大胖丫头,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在家里背书吗?”
“陈郎中要去医馆坐诊,无暇照看忍冬,我就将她接来府衙,在我这里温书描红。”
一个女子从殿宇深处缓步而来,她素衣长发,不施粉黛,没有华丽的衣冠,反而更彰显她沉静雍容的气质。金二娘瞳孔放大,下意识就要跪下:“殿下……”
赵沉茜微微抬手:“如今我和你们一样,没有身份之别,下跪就免了,快起来。”
忍冬束着手,像模像样说道:“茜姐姐说了,在府衙要互称官职,她现在知海州军州事,你们应该叫她知州大人。”
赵沉茜赞许地看了忍冬一眼,说:“忍冬说得没错,但有一点你疏忽了,我没有品秩,应当是权知海州军州事。”
程然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
忍冬眨巴眼睛,十分理所应当:“那些公文上有写啊。”
“你竟还偷看文书?”程然气得脑仁疼,连忙对赵沉茜行礼,“小女无状,请娘子恕罪。”
“无妨。”赵沉茜说,“忍冬天性聪慧,是块好料子,不要用那些规矩束缚她,若把璞玉磨成循规蹈矩的朽木,那就可惜了。忍冬,你先去东花厅找奚檀姐,等晚上我再教你《蒙求》下半篇。”
“你要说话算话哦,我们拉钩。”忍冬伸出手指,似乎一点都不怕她,赵沉茜竟也当真弯腰,陪她勾手指。忍冬心满意足,蹦蹦跳跳走了,赵沉茜目送忍冬跑到后院,转身面对金二娘等人,微微一笑:“许久不见。你们这一路可有颠簸?”
金二娘看着殿下如今的样子,既熟悉又陌生。赵沉茜容貌分毫未变,六年过去,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有一股力量从内而外改变了她。以前的她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钻石,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伤敌亦伤己;现在的她却如一块白玉,温润柔和,通透踏实,但可以窥见她的棱角依在,温柔不改其强大。
金二娘本来想问六年前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失踪,这些年去哪儿了,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北梁人攻城略地而不出现?但等真的看到赵沉茜,金二娘又觉得都没必要问,哪怕迟到了六年,殿下依然回来了。
金二娘低头拭去眼角的泪,说:“托娘子的福,一切都好。”
赵沉茜扫过他们手上的茧子,没有问这六年的风霜,只是道:“那就好。你们这一路辛苦了,先让程然带你们去休息,晚上我为你们准备了接风宴。皇城司的本事你们应当还没忘吧?现在什么地方都缺人,训练新人、搜集情报、盘查内应、巡察缉捕,你们相中哪个和程然说一声,直接去做,一切都是老规矩。所以要休息趁今日,明日可有得你们忙。”
赵沉茜语气平淡,仿佛那地狱般的六年只是她出去了一趟,如今她回来了,皇城司的日常也回来了,该带新人带新人,该做任务做任务,天塌下来也有章可循。金二娘原本激荡的心绪奇异地沉下去,就像吃了秤砣,下盘踏实的不得了。金二娘抬手,自然而然想起遗忘了多年的礼节:“属下遵命。”
程然陆陆续续将曾经的班子捡回来,赵沉茜有了人手,执行效率提升一大截,做事越发得心应手。海州衙署人来人往,进退井然,一切皆有章程,终于有了一州官府的风采。
程然端着汤进来,看到赵沉茜还在灯下拨算盘,轻声劝道:“娘子,夜深了,你看了一天,该休息了。”
赵沉茜叹气:“钱总是不够用,我再不花心思,难道等钱从地里长出来?清田图册统算出来了吗?”
“算出来了。”程然说,“海州周边无主荒地,上田两顷八十八亩,中田三顷十九亩,下田五顷九十六亩。若能肃清土匪,良田还会更多。”
“好。”赵沉茜说,“招募商户、流民,将这些田租出去,承诺他们容家军会保护田地不受流匪侵扰,无论他们种出多少粮食,四十税一,其余皆归自己所有。年满十五岁的男丁租满三年,可分田亩。”
“四十税一?”程然惊讶,“是不是太低了?”
“就是要低才好。”赵沉茜说,“打仗最重要的就是民心,若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因容家军受惠,此后无论容冲征战何方,当地百姓支持容家军,何愁打仗不胜?还有我让你置办的商铺,怎么样了?”
“我找了几家经营不善的酒库、食肆、客栈、赌坊,娘子请过目。”
赵沉茜接过账本翻了翻,说:“除了赌坊,其他都可以盘下。海州城内的房舍也要加紧建了,等商路开通,许多商人来海州中转,城内住房定会水涨船高,赁金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赵沉茜算盘拨得飞快,计算今年能收多少钱,明年又能有多少回易收入。程然看着,感叹道:“容将军命可真好,能遇到娘子这般重情重义、深谋远虑还善于经营的人,替他打理后方。”
赵沉茜头也不抬,淡淡道:“我又何尝不幸运,明明已失败了一次,还有人愿意将全副身家交给我,让我重新开始。这些话,以后不许在外人面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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