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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瘦骨伶仃的长衫家伙,他比我或阿译都年青,所以无疑是一个学生,从我们中间蹒跚而过。我们无法不注意到他背上背着的几十公斤用木头钉制的一个携行书架,对他的身体来说那完全是一道书墙,也无法不注意到他裹在脚上的破布。布和鞋都早走烂了,于是在污迹斑斑中我们也看到他的血迹斑斑。
他看起来像是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了我们的视野。
到哪都能看见这样的人,没一根汗毛不是难民,却一再声称自己不是难民,而是某所学校的学生,某座工厂的工人。蚂蚁搬走大象,他们则把整座工厂、整个图书馆搬运过整个中国。
我和阿译好像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有人喜欢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我就希望从来没有过影子。
阿译还在看着那个已经消逝的人影发梦。
我则用这样一句表明我的态度,“妈拉巴子。”
阿译看了我一眼,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回到了现实,“嗯,妈拉巴子。”
现在那张大床已经快被迷龙他们装完,它装开来几乎要挡了多半个街面。那帮混蛋们还在把拆散的部件往外运时,街上已经快被堵得过不去人了。手推车干瞪眼,军车狂摁着喇叭,拉牛车的牛叼吃了菜农的大葱。老板看着他们忙活。一边擦着汗,“现在装起来就不好搬了。”迷龙给他吃定心丸儿,“我弟兄多,装好了就走。”“那是,那是。可是得快啊。这战乱年头把主街堵啦。搞不好就治个妨碍军务。”“你叫我军爷不是吗?我家事这就是军务。”“那是,那是。哦,军爷,这会有空,咱们抓紧的会一下账目?”老板一直惦记着最关键的事情。迷龙便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当当响,“嗯。就你昨天说的那个数。”豪爽的同时他把半开掉地上了。弯了腰去捡。
看见那个信号阿译便推了我一把。我跑出去,像是发动一场突袭。
于是在迷龙刚把地上几个半开捡起来时。我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像是一副着急跑了多远的样子。
“你们还在这啊?这哪个白痴挑的床?猪睡的圈啊?不能要啊!”跑到跟前儿我就骂迷龙。
迷龙因我生添的骂词而瞪着我,一边还要与我配合,“怎么不能要?我跟老板说死啦要地!”“太大啦!找那间遭瘟房子也就刚够塞这张遭瘟床!”迷龙只好又狠瞪我,而那边一帮玩意儿在可劲把床的各个接缝给砸实砸死。
“真不能要啊?弟兄们,走啦!”迷龙一挥手。
于是一窝蜂做出猢狲散的架势,把个老板急得直跳脚:“嗳嗳!怎么又拆开啦又搬出来又装好啦倒不要啦?”迷龙跟他说:“没听见啊?房子太小啊!”阿译便也神头鬼脸地从军车后走出来,“这谁开的店?发国难财吗?妨碍交通啦,交通即禅达防务之血脉,妨碍交通可视为通敌!”他演得很差,可人有一身校官服撑着,被堵那儿的军车早不耐烦了,就算虞师对百姓一向还是不扰地,但现在有个校官撑腰,喇叭摁得连我们都嫌吵。迷龙现在终于开始坏笑啦,“老板,那有个军爷找你呢,嘿,还是个官爷。”除了个郝兽医有点儿赧然,其他的混蛋全他妈坏笑,现在老板总算也明白个七七八八了,“军爷,我求您好歹给买走吧。”于是迷龙终于露出我们熟悉的奸商嘴脸,“现在咱们来就地还钱吧。这打仗呢,这么大张床,准就是哪个逃难的照劈柴价卖给你的。你说是不是?你要说不是我们绝不扰民,掉头就走。”老板瞪着迷龙。磕着巴,擦着汗。身后的阿译一脸不善地敲打着那巨大的床,阿译身后的车喇叭摁得震天响。那张遭老瘟的床又一次被我们拆啦,分了部件落在每个人肩上,除床之外还杂了很多家私:小孩坐的马凳、婆娘用的马桶、坛坛罐罐散碎家私,幸好迷龙在除床之外的家务事上倒并不图大,我们还能喘得过气来。马桶被分派给阿译拿着,尽管从没使过,也叫那家伙苦着脸。迷龙本该是拿了很多的,但他老实不客气全堆在豆饼拉的车上。而他自己几乎是空着两手。虞师严禁扰民,秋毫无犯。可那天被迷龙光顾过的店铺恐怕绝不会做此想。我们跑遍了禅达,因为炮灰团式的秋毫无犯是绝不能让虞师宪兵抓到把柄,而迷龙式的公平买卖是要把损失分摊各家。
我们又一次与那些搬运整座学校甚至城市的蚂蚁擦肩而过,这次是整整的一个小队,但我和阿译已经可以成功地混迹一群大字不识的白丁之中了。
尽管搬了那么多家什,我们仍然惊讶地张望着周围。我们现在已经在禅达这座无墙之城的边沿。这里美得很,青瓦白墙,花了大功本的石路环着上山,空气都透着绿意,我们量着路的时候田野和山峦已经尽收眼底。我们从不知道禅达还有这样漂亮的地方。
“迷龙,你在这找的房子?”郝兽医问。
迷龙没答,只是踢着我,因为我看景致看得发傻,已经把手上家具的一端拖在地上。
迷龙吆喝着:“别拖啊。那我家东西,拖坏啦。”
“拆啦装装啦拆。拿我们劳力当柴檗,换了劈柴价买的家当……不过迷龙,我看住这挺合你的身份。”我说。
迷龙就很得意,“嗯嗯,就是。”
“你都把我们当奴隶使啦。你就快成财主啦。这地方,本来就是禅达的财主住的嘛。”
迷龙也明白,“就是说不合我住呗。”
郝兽医被他背的小桌子累得连呼带喘,“这是富贵人住的嘛,很贵的。”迷龙抗议道:“我咋就不能富贵啦?”不辣和蛇屁股合抬一个床头,不露脸地骂。“因为你跟我们一样。长得一脸炮灰样呗!”
“我是每一条褶子里都是福相。”迷龙涎着脸说。
不辣大叫:“弟兄们,一二三。大家齐撒手啊!”“爷爷歪!”迷龙赶紧求。我们就哄堂大笑了,“看你那贱样,还不老实地认命。”
我们环着青瓦白墙的石道上坡,迷龙老婆和雷宝儿早已在一家宗祠边候着我们,迷龙老婆摁着雷宝儿一个个给我们鞠躬。
一准是哪个逃难的财主被迷龙捡了便宜。迷龙应该过好,但现在好得太不像话,好得迷龙已经不像我们的同类。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们心里也渐渐酸了起来。“
大家都渐渐有点儿沉默了。只有郝兽医在那心痛雷宝儿,摸脑袋外加直掏自己口袋,掏出几把孩子绝没兴趣的东西。——“嗳呀好孩子,爷爷穷得就剩药片子,就这也不能给你。”蛇屁股接话茬儿说:“那太好了。兽医我这几天有些痢疾。”
老头子就当了真,急得真挠头,“唉呀,那个药不好弄,要慢慢找。”
蛇屁股笑,“逗你玩的。那你就不要夸富嘛。”
老头子气得直瞪眼,“我这是夸富吗?”
我没看他们的喧哗,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把我扛的椅子放在路边,我坐下来看景——我也注意到迷龙和他老婆在一边的小动作:迷龙一直偷偷揉着他老婆的肩,你可以把那叫作久别重逢或是体贴,但我直接的观感是,他想他老婆的肉体已经想疯了。
而迷龙老婆表达着和我们一样的迷惑,“要我来这儿等……咱们住得起吗?”
“反正我就能让你和宝儿住进去。”
我们在人家的院门外,并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但洁净安静得很,住户至少算得殷实,连椅凳也都是现成地,我们把家具往地上一放,风景也好。可以吸着禅达最清爽的空气看戏。
迷龙从我们中拉走了豆饼,在那院子外边,正试图把一件复杂事用最简单的方式讲述清楚,“你靠在门上,我敲门,里边一开门,你就直挺挺地倒。倒下就啥都别说了,装死就成。”豆饼没口子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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