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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说咱们还是少受人家的恩为好,”他不停地操心感叹,“省的这些账最后都被记在清嘉头上了,平白让孩子受苦……”
这些话也不是没道理的,老实的贺焕之或许没什么本事光宗耀祖建功立业,可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丈夫好父亲好舅舅,对谁都体恤、对什么都上心。
不过何英却觉得那位年轻的将军待自家外甥女儿是真心实意,一回两回都舍出命去照顾人,不过丈夫的担心也不算多余,毕竟世事波折人心易变,保不齐哪天情深意重就成了相看两厌,到时候弱势的一方总要受折磨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跟着瞎操心做什么?”最后何英只能这样说了,“孩子们的路……总要他们自己走过才知道结果的。”
到柊县时是下午三点,天气很好,风和日丽。
这座皖南的小城前不久才刚刚经历过战火,脆弱的城墙可挡不住厉害的火炮,早就像薄纸片一样碎得稀稀拉拉了,放眼望去一片断壁残垣,令人立刻便感到一阵沉重的萧索。
唯一的妙处是它终于恢复了宁静,城中亦已有了驻防的军队,为首的将官亲自出来迎接了她们一家,进城时说他们将军今日还在处理军务恐怕来不及折回柊县,要向白小姐道歉。
白清嘉一听今日见不到徐冰砚,心里自然就感到了一阵落寞,幸亏她这几天也一直做着心理准备,心想就算今天见不到几天后也就见了,是以脸上还算能绷得住,同那位驻防的军官点头道了声谢,就跟家人们一起进到城里去了。
如今城里还是空荡荡的,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还在居住,道路上残破的瓦砾已经收拾干净,但到底还是显得萧条;贺焕之一家生于斯长于斯,对柊县的感情远比白清嘉和她母亲来得深,这一路看下来也不免连连叹息,不知道自己的故乡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往日热闹祥和的模样。
一家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走过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巷,随后总算窥见了贺家老宅的影子,这座曾经引人艳羡的宅邸如今也被战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破损的屋檐和院墙斑斑驳驳,倘若要重新修葺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和钱财。
……这笔钱该从哪里出?
总不兴再让清嘉的女婿掏钱吧……
一家人心里都在默默犯愁,只觉得这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可就算再愁闷也要先把老太太落葬的事安排好,他们还要进老宅里收拾祠堂做法事呢。
推开破败残损的大门,老宅里的凋敝景象更是暴露得彻底,一家人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往里走去,穿过堂屋到了宅邸最深处的祠堂——那是最正经的老派建筑了,连挂在门楣上的匾额都是烫金的,只可惜如今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约莫供奉在里面的祖宗牌位也都凄凄惨惨地倒落一地了吧。
众人心头沉重,各自深吸了口气才迈上了祠堂外的台阶,还未进去、却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里面立着一个人影,一身整齐熨帖的浅棕色西装,单看背影就能晓得他的风流,倘若这人肯回过头,一定比任何闻名遐迩的电影明星都更加英俊气派。
那是……
那是……
白清嘉完全不敢相信,整个人钉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迈过祠堂的门槛时连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只恐自己闹出的动静太大惊散了眼前这人的幻影,直到耳边传来母亲悲喜交加的抽泣声她才隐隐觉得一切都是现实,随后又用微微打着抖的声音试探着叫:“……二哥?”
她开口的瞬间他便回了头,那双华美的狐狸眼就像她记忆里一样漂亮矜贵,永远噙着淡淡的、满不在乎的笑,有小小的散漫却绝不浪荡,当初名扬沪上的贵公子即便穿风过雨到了今日也还是那么出挑,一眼就足够人记上一辈子。
他大概是说了话,至少叫了声“母亲”和“妹妹”,白清嘉已听得不甚确切了,意料之外的重逢完全冲昏了她的头脑,直到被她哥哥紧紧抱进怀里都还回不过神,只依稀听到母亲在身边痛哭:“清远、清远……真的是你回来了么……清远……”
她已彻底泣不成声了。
谁能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当初次子出事时出面料理的是白宏景和白清嘉,贺敏之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甚至在他离开上海前都没能再看上他一眼,只知道自己的孩子要远渡重洋流亡海外,自那之后便音讯全无生死不知,活活将她的心扯成一瓣一瓣;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会梦到自己可怜的次子,提着脑袋和一群亡命徒去搞什么革命——天晓得,她从来都不祈求自己的儿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只要他们能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便宁愿他们个个长成不成器的荒唐纨绔!
她把心都哭碎了,也说不清是伤心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白二少爷曾是多么玩世不恭的人,此时面对悲痛欲绝的母亲也难□□露出正色,三年的流亡生活似乎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浅的印记,使那双流光溢彩的狐狸眼也蒙上了些许隐晦的尘埃。
“母亲……是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哑,似乎也在努力克制着内心波澜起伏的情绪,“抱歉……这么迟。”
这是多么简单的话,可偏偏又是沉甸甸的,盖因这三年的沧海桑田无论对谁来说都太过沉重了,他遗憾自己没能在家族崩溃的时刻回来撑起一片天,更对曾让家人忧心挂虑的过往深感愧疚,散漫的意味已经从他流光溢彩的眼中褪去,此刻的白二少爷是郑重且审慎的。
而直到此刻白清嘉才渐渐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哥哥流下了热泪——她一边哭一边笑,乱七八糟的情绪将她折腾得十分狼狈,可被哥哥紧紧抱住的时候她的心却变得越来越轻盈,那一刻她忽然觉得——
他们一家的日子……似乎终于要好起来了。
因有外祖母下葬的大事摆在眼前,白家人也就姑且把跟白清远叙话的事放在了一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往后山下的祖坟去了——他家的次子如今也是懂事了不少,竟还知道先一步去收拾祠堂和陵园,一家人到的时候只见先人的坟墓都经过了打理,每块石碑前还都摆放着洁白的鲜花。
他们一起将外祖母的棺木埋进了厚土,一个远归的晚辈使这场葬礼变得更加圆满,贺敏之一边跪在母亲坟前磕头一边在心里默念,笃定次子这回重归故里全是因为老太太的保佑,心里的感激和动容已经多得快要漫出来了。
他们还一同回祠堂将贺老太太的牌位供了起来,一个家族血脉相连兴衰与共的感觉从未这样强烈——他们是一体的,悲喜苦乐都一起承受,分离聚散都一起面对,即便天涯流落甚至阴阳两隔也依然彼此惦念,将对方的际遇坦然接受为自己的命运。
他们的确因此而承受了更多艰辛和忧虑。
可同时……也拥有了更多踏实和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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