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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一个灌满棉絮的陶罐,靖王刚刚回京便奏请迁都北平的消息从皇宫砖缝里漏出来,混着雪粒子砸进了街巷的茶楼酒肆,烫得满城人坐立不安。
朱雀门外的脚夫老吴把扁担往雪堆里一戳,张嘴就骂:“去燕都?那破地方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柱子!俺表哥之前在北方贩皮货,前年冻掉俩脚趾头,回来见天儿抱着烧刀子取暖!”
旁边卖炭的张二麻子嘿嘿直乐:“您这身板到北边扛活倒合适,听说那儿辽人比魏人还多,夜里出门都得拎根哨棒防着那些畜生,也还好您是个老爷们,要是个女的,免不了还得遭些其他祸害--所以您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去个屁!”另一旁的老崔头朝冻裂的手心哈气,指节粗得像老树根,“俺家两亩菜园子刚沤好冬肥,开春要种汴梁青--这菜离了开封的水土,到北边就是烂秧子!”
能在这巷弄讨生活的,多半都是些苦命人,一群人议论的时候倒也不压着声音,震得屋檐积雪簌簌往下掉,巷口的说书人老金把醒木往包浆的枣木案上一拍,雪渣子簌簌往下掉:
“要说这迁都,那可是武则天挪长安的旧戏码!当年女皇帝为啥往洛阳跑?长安地气尽了!可咱汴梁城...”他故意拖长调门,瞥了眼缩在墙根的乞丐,“...底下摞着六朝宫阙,龙气厚得跟千层饼似的!”
巷弄深处,浆洗娘孙二姐把冻成铁板的被单摔进木盆,溅起的水花在棉裤上结成冰片子:“迁都?迁他奶奶个腿!北边水硬,染不出咱开封的正红!”
她拎起件褪色的嫁衣抖了抖:“去年李员外家闺女出阁,非要学北边时兴的‘雪青’,结果染出来跟吊死鬼舌头似的!”对门弹棉花的瘸子老刘也探出头笑道:“可不!俺爷爷那会儿给宫里弹衾被,说是有讲究的--开封棉花吸了汴河的水汽,比北边蓬松三成!”
隔着一条街的私塾里,先生柳秀才抱着暖炉在檐下跺脚,几个蒙童围着炭盆偷烤着家里带来的面饼。
“《滕王阁序》都背熟了?”
他突然发问,吓得小胖子把面饼藏进袖口,见到这一幕,他长叹一声:“王勃写‘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这迁都就跟改地名似的--你们看那北平,秦汉时叫蓟城,唐时改幽州,辽人占去又叫析津,现在又改成北平...名儿换得比衣裳还勤!”
窗根底下偷听的货郎噗嗤笑出声,面饼香气混着雪沫子从窗缝钻出来,在他背后,卖鹌鹑馉饳的刘婆子边浇脂油边唠叨:“迁他姥姥!俺家三代在这卖馉饳,离了州桥蛤蟆石墩,火候准不对!”
隔壁算命瞎子趁机把卦摊挤进来:“我那算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金匮移,玉烛熄’,迁都就是挪祖坟,那能有好事吗!昨儿礼部有位大人家三夫人还来问吉凶,毕竟一迁都当官的都要往北走嘛,老夫起了一卦,那卦象可真不见好,不过那夫人出手倒是阔绰...”
这一片坊市的尽头,有一座不大的佛寺,平民百姓的议论声传不进来,但僧人们的心也已经乱了,火头僧慧能往灶膛里塞柴火,火星子蹦到旁边择菜的哑巴小和尚光头上。
“师叔说迁都要挪佛像,”他捅了捅烧火棍,“那尊乌木观音像比房梁还高,传了百来年了,拆了运去北边,不得磕掉菩萨的手指头?”
哑巴忽然激动地比划,指指自己又指指北方,最后做了个闭眼摔东西的动作,慧能叹气:“你是说北边人大多不信佛,尤其是辽人,见不得咱们的菩萨?唉,佛争一炷香...到时候怕是不止咱们吃不饱饭了,连菩萨怕是也要少香火,愁啊...”
更远的地方,汴河的码头上,寒风卷着冰碴子往人领口钻,老舵工李铁头蹲在粮包上啃硬馍,唾沫星子混着馍渣飞溅:“改海运?老子在汴河掌了四十年舵,闭着眼都能从扬州摸到开封!那海上风向乱来,夜里还有鬼火追船...”
他停住声音,猛灌口烧刀子,酒液顺着花白胡子结成了冰溜子,年轻纤夫王小六把缆绳往肩上一搭:“我倒是觉得挺好的,总比在这河上熬生熬死强,我听人说,在汴河拉纤拉成罗锅,不如去海上搏个前程!”
“小崽子懂个屁!”李铁头把空酒壶砸在冰面上,“二十年前老子跑过海船,在琉球外海撞见龙吸水!那水柱子比相国寺塔还粗,一船三十号人,就我抱块船板漂回来...”他突然掀开破棉袄,露出腰间蜈蚣状的疤,“这他妈是海蛇咬的!郎中剜掉二两肉才保住命!你以为前程那么好闯?就怕你最后死在海上连尸都没人收,只能进了鱼肚子变成孤魂野鬼!”
苦命人的议论总是关乎以后的生计,而在城池中心,宫城附近的那些私宅里,大人物们聊的话题,便要复杂太多了。
某座官邸的后宅里,桌上的菜都渐渐冷了下去,却没人有动筷子的心情,某位官员沉默许久许久,才长叹一声:
“其实这些人都忽略了一点。”
“之前靖王在北境,天高地远,文武百官对眼下的局面,总还是能忍一忍的,可要是迁都北平,难道他靖王还能来南边?到时候朝堂诸公都得在靖王眼皮子底下站班,得有多难堪?”
有人回应道:“其实也用不着这么悲观,靖王想迁都,可百官不想,偌大京城立在这里,他孤掌难鸣,他总不能逼所有人都称他心意。”
“而且消息传出去也有一天多了,民间的那些声音,你们也都能听见,京都几十万百姓,有几个愿意去北方的?”又有人开口,“是,他现在的确势大,封于北境,手握边军,军中无数旧部,蜀王府江南两司都是他的人,他若是想谋逆,没有人拦得住,可他既然没有,那不就证明他还是看重名声的么?我还就不信他真的能背着无数骂名,也要把都城迁到北边。”
开口的人越来越多,几个人都发表着自己的意见,然而坐在首位的人却一直没有说话,等到某个官员察觉到那平静下面隐藏的绝望与无力,才好奇问道:
“陈大人?”
首位的人抬起头,缓缓扫过所有人,嘶哑着声音:“你们还能在这里故作乐观地讨论这些,就说明你们还是不够了解他。”
“但凡把他做过的那些事情,打过的那些仗,杀过的那些人再拿出来看看,你们都不至于觉得百官或者民意能阻止他,你们觉得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他一旦决定要去做某件事,难道还真的会低头问一问你们同不同意?”
“我感觉到了一些熟悉的味道,”他说,“就像先帝驾崩时那样,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方式达成他的目的,但我唯一能确定的。”
他颤颤巍巍拿起酒杯,仰头猛地灌了下去:
“那就是都城一定会迁到北平,而且在这个过程里,一定会死很多人。”
“很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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