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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两个月以后的一个夜晚,在山城里说是因为修理锅炉全市停电。早晨下过一阵雨,下半天气候骤然转寒,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市空,赶走了摊头的顾客。电石灯的臭味随着风四处飘送,火光孤寂地打着寒颤。
一辆人力车经过阴暗、寒冷、荒凉的市街,到了一所大楼的门前。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装束入时的女人。她夹着手提包走进弹簧门去。她用手电光照路,走过了黑洞似的过道,上了二楼,又走上三楼。
在一间屋子的门前她站住了。她兴奋地敲着房门。
没有应声。她看见房内有亮,门上没有锁,心里想屋子里不会没有人,也许他们睡着了,她便用力再敲两下。
“哪个?”屋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这个声音似乎是她熟习的,但是她又说不出是谁的声音来。
“我,”她顺口答应了一个字。
门开了,射出一道微光。她瞥见方桌上燃着一支蜡烛。开门的也是一个女人,脸背着光,她认不清楚是谁的脸孔。
“找哪个?”开门人惊讶地问。
“请问汪家是不是住在这儿?”叩门人更惊讶地问。
“这儿没有姓汪的,”开门人回答。
“以前不是汪家住在这儿吗?明明是这一间屋,家具也是,”叩门人说,她的惊奇更大了。
“啊,你是汪太太!请进来坐!今天停电,我没有看清楚,”开门人笑着说,她闪开身子,把叩门人让了进去。
“方太太,你们不是在二楼住吗?几时搬上来的?”叩门人想起开门人原来是住在二楼的方太太,毕竟遇到了一个熟人,她稍微心安一点。房间里的陈设没有多大的改变,就是四壁白了许多,看起来顺眼些。
“就是这个月月半,”方太太回答。“汪太太,啊,我不晓得现在要怎样叫你才好,你不是在兰州吗?几时回来的?”
“今天刚到的,方太太,我还是从前那样,”树生红了脸说。接着她声音发颤地问:“方太太,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我说文宣他们。”
“你说汪先生吗?你还不晓得?”方太太惊问道。
“我的确不晓得。我两个月没有接到他们的信了,”树生不安地说。
“汪先生不在了,”方太太低声说。
“他不在了?什么时候?”树生身子一动,变了脸色,惊叫道。
“就在上个月庆祝胜利那一天,”方太太说。树生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老太太带小少爷走了。我们这间房子就是老太太让给我们的,家具也是她让的,我们出了一点钱。”
树生好象让人迎头浇了一桶冷水似的,她全身发冷,脸色惨白。她呆了半天才吐出一句问话:“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她连忙伸手擦揉眼睛,一面把脸掉开。
“我也不晓得。我问过老太太,她说是先搬到一个亲戚家去住几天,又说要去昆明,又好象听她说在托什么人买船票,”方太太一边想,一边答道,她的声音平淡,好象她对自己的话并没有把握似的。
“去昆明也用不着买船票,他们在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亲戚,”树生怀疑地说,“不晓得他们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是这样说的,”方太太说,“不过我想他们到昆明去的成份居多。他们搬走以前,差不多把东西都卖光了,就在这个门口摆地摊卖了的。啊,汪太太,你坐了半天,我还没有倒茶,”她抱歉似地说,就站起来,走向一个茶几,那里放着热水瓶、茶壶和茶杯。
“方太太,你不要客气,我不渴,”树生连忙欠身阻止道。“我请问你,你知道我们文宣临死的情形吗?他现在葬在哪里?”
“汪太太,你不要难过,你歇歇,先吃杯茶罢,”方太太温和地说,端了一杯茶放在树生的面前。
“谢谢你,请你告诉我他临死的情形。我在兰州还以为他的病渐渐好起来了。他每封信都说他身体不坏。请你告诉我,我不怕,你说真话罢。”
“其实我不晓得。我实在不晓得。汪先生生病的时候我只去看过老太太一次。我只晓得他声音哑了,睡了不到两个多月就死了。我那次看见他睡在床上,说不出话,瘦得可怜——”方太太用了一种类似悒郁的声调说。
“他葬在哪儿?我要去看他!”树生忘了一切地打岔道。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她后悔,她真想立刻就到他的墓地去。
“我不晓得。我听说汪先生临死身边并没有什么钱,尸首搁在房里,什么东西都没有预备。也亏得老太太,她跑了两个整天,才弄到一点钱,买了棺材装好抬出去葬了。我不晓得汪先生葬在哪儿。我问过老太太,她也不说。老太太也真苦,这两个多月她瘦得多,头发全白了,”方太太一面说,一面用同情的眼光看她。
树生一边听,一边咬嘴唇。她的鼻头酸痛,悔恨的情感扭绞着她的心。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还竭力控制自己。“那么隔壁邻舍总有人知道他葬在哪里罢?他不能够就这样失踪的。公司里一定有人知道,至少钟先生总晓得,”她象同谁争论般地说。她不知道钟老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儿的人都不晓得。棺材是大清早抬出去的。没有人跟去送葬。老太太也没有通知我们。不过汪先生公司里总有人晓得,”方太太好心地说,她很愿意给这位客人帮忙,可是自己也知道没有办法。
“我明天到公司去打听明白,”树生失望地说。她埋下头用手帕揩泪痕。她又问:“老太太他们哪天搬出去的?”
“我记得是十二。她头天搬走,我们第二天粉刷墙壁,第四天就搬进来。楼下那一间,我们先生拿来做会客、办公、讲生意用。啊,汪太太,还没有问你住在哪儿?”方太太关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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