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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婴孩被水鬼捉走后,时光如溪流中的奔水,匆匆而逝。不知觉间,又是三年。
这三年间,天穿道长渐渐养好了身子,然而毕竟元气大伤,神剑虽可使,却不可一下便使出五柄。一有闲暇,她便下山云游,惩奸除恶。胡周却知她不过是心中挂念她那被水鬼拐去的孩儿。
她足踏混元神仙门,剑指玄妙无上正真道,普天之下,百家道流在其威势下瑟瑟发抖。可若称自己败于一势单力孤的弱质女子,似是有些面上挂不住,于是一个唬人的名号悄悄安到了她的头上——
三洞剑尊。
岁月宛若海潮,会抹平心岸上的伤痕。三年间,胡周埋头钻研丹道,竟也略有进益,于择洞室、筑炉坛一事上精进许多,炼出的药丸子好歹能入人口了。只是先前做骗子时的恶名仍在,他不可在山下道出自己“胡周”的大名,许多时候只得自称“微言道人”,且作出一副不苟言笑之态,教人看了,只以为是个老成持重的得道高人。
三年时光过去,人间变化万千。一日,天穿道长接到了文家送来的一只官皮箱,其中放的并非首饰金银,却是卷拆散的简牍,每一片竹牍上写着一个名字。
胡周见了,很是诧异,问天穿道长道,“这是甚么?”
“是文家寄来的取字盒。”天穿道长翻看着其中竹片,“说是他们家公子既冠成人,便邀各路名家为其取字。本来三年前便应取了的,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耽搁至今。”
她将那竹简拨弄一番,眉宇间忽现不耐之色,“替那文公子取字,这种事儿问我,我不爱念书,又怎能取得个称人心意的出来?”
胡周呵呵地笑,“那随便给他取个,叫‘来财’、‘富贵’甚的,搪塞过去便罢了。”
天穿道长凝视着那竹牍,忽有一瞬的出神。
胡周看见她白皙的指尖在椟中翻弄,不一会儿,却停下了。她喃喃道:
“莫说给他家的取字了,我的孩儿连个名儿都未有呢。”
心上的伤疤似是突然被揭开,胡周胸口忽而抽痛了一下。
他怔然地望向天穿道长,却见她霜雪样的脸庞上忽然露出些暖和的迹象来了。日光洒进窗纱,像落了一地金花。她问胡周道,“你觉得我那孩儿应叫甚么名好?”
“这……这须算过生辰八字……方才好取……”胡周一时变得笨口拙舌,讪讪地道。
“易情。”
天穿道长忽而道。胡周一愣,看向了她,像有细细袅袅的秋绪浮在她脸上,清寒而哀愁。
“若我那孩儿活着,便叫这个名字罢。”
她说。
“他是断我生神灭情道之人,易生情愫,故名‘易情’。”
第十四章孤舟尚泳海
残阳铺水,夕晖在粼粼波上跳跃,如开了一河金莲。
这一日,天穿道长欲下山买灯油与新布鞋。炊烟袅绕着,与阴而暖的薄暮纠缠,牙庄窑在黄昏里蹲伏着,门洞像无数只漆黑大口。这时犬吠声热闹地传来,一伙孩童冲过来,似在赶圩,可他们手里却攥着沙土、石块,正乐此不疲地往一个小孩儿身上掷,嘴里叫道:“滚开,臭泥巴!”
天穿道长循声望去,却见那群小孩儿正围着一个泥猴似的孩子丢石头。
那孩子的模样甚是凄惨,衣衫褴褛,布条酸菜似的挂在身上。脸蛋被炭灰抹过了一般,黑漆漆的,唯有一对琉璃珠子似的眼闪着光。他纤瘦、干巴,好像一根枯树枝。
又是恃强凌弱之事。天穿道长漠然地看着无数沙块砸在那灰娃娃的身上。这种恶行如杂草,刈了一丛,便又会生出一丛来。她曾救过被村庄孩童们欺侮的小娃娃,可那小娃娃软弱性子未纠,最终只会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被欺凌得更发厉害。
她看着那如今倒在黄土里的孩子,他趴在地上,护着脑袋,似一只缩进壳的小蚂蝓。
真是懦弱啊,如此懦弱之人,有何出手相救的必要?她想,撑起纸伞,从那孩子身边行过,不看其一眼。
可第二日、第三日,她每回下山来时,皆能在夕阳里看见那脏兮兮的孩子一瘸一拐而来。石块像雨一般落在身上,他却始终未还手一下。他弯着嘴巴,仿佛不懂得悲伤,也不知愤怒。
见他这番模样,天穿道长心里那对其麻木的怨忿突而消解了。
她记得她那被水鬼捉走的孩儿也是这样,不哭不闹,只会咯咯地笑。
那孩童群里有个生得膀阔腰圆的,像个被几根葱簇拥的肉丸子,名叫德柱。德柱见那灰娃娃走得跌跌撞撞,心头嗜虐欲忽而大起。他牵来两条瘦得皮包骨的黄犬,对两只畜牲道,“瞧,前头有块肉排骨,你们咬他去!”
德柱松了麻绳,那两条黄犬真似见了喷香肥肉,流涎扑上,抓住那小孩儿又啃又咬。那孩子却仍咧着嘴笑,紧紧地蜷着身,任恶犬在背上挠出道道血痕。
怀里的物件散落下来,却是一张污浊的花布儿衣。
天穿道长怔住了,她记得这块花布。胡周曾用其仔细地裁成襁褓衣,还打了腊梅花儿样的补丁。
一股莫名的情愫像开弓的箭,陡然冲上喉头。想也不必想,天穿道长猝然拔出纸伞,纸面化作利剑,白光掠过,将两条黄犬猛然荡开!
德柱大惊,扭头叫道:“甚么人?”
天穿道长却未急着回他的话。她身形一飘,闪至那孩子身前。她跪下来,捧起那小孩儿满是血污的脸,指尖抹过颊侧,将灰土拭开。那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带着好奇与探究,她感到了肌肤的温热触感,像捧着一只小小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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