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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蛇忽而怀恋起它打劫来的那只蒲桃,酸涩却鲜美,在这饥寒交迫的夜里像一只钩子,勾着它的心与魂往前爬。它努力地回忆哪儿能吃到那蒲桃,又艰难地爬回了廊房边。这回它没气力爬上楼去敲铜钲了。它像一滩烂泥盘在地上,艰难地细声叫道:
“吃人的烛阴来啦,这回它不想吃人了,想吃一只蒲桃……”
可它话还未说完,却听得廊房里有人在叫:“唬人的妖蛇来了!”
小蛇没吃到鲜美多汁的蒲桃,却先吃了一记木棍。走卒们接二连三地围上来,专挑它的三寸、七寸猛打。棍棒如雨一般落下,小蛇拖着伤躯疲惫地躲闪。它没了一只眼,看不清,身上挨了好几下。
待它气喘吁吁地爬出市口,另一只眼也肿起来了。血流进了眼里,月盘变成了红色,像一只熟透的柰果。小蛇咽了口口水,用力往前爬。这时它总算对凡人有些恐惧了。
它是自浮翳山海来的精怪,凡人不会容忍一只精怪活在他们中间。小蛇发现自己的长獠不起作用,自己的嗓门在他们面前就像蚊子哼哼。
它又痛又累,爬过街衢,发现砖瓦房前站着个麻衫汉子,手里提着几只金丝雀儿笼。那笼里关的却不止是金丝雀,还有一群灵禽,双头鸓、四翼酸与、人面鴸……它们身前虽放着食盆,可它们却神色郁郁,不肯进食。
小蛇流着血水和口水爬过去,趴在了金丝雀笼上。它望着青花钵里的吃食,垂涎欲滴,对那提笼的麻衫汉子道:
“喂,喂,让我吃里头的玩意儿。”
那麻衫汉子看了它一眼,对这血淋淋的小蛇既惊又嫌,道:“你若是想吃,那便得入笼去,替我挣钱。”
凡人与精怪相处唯一的方式,便是将精怪捉起来饲着,让它们成了自己的生财之道。小蛇想了想,忍着痛,龇牙咧嘴地钻进笼里,乖巧地盘成一圈儿。它顶着一只眼,依然很快活地道:
“那你可要挣大钱啦!我是吃人的烛阴,不仅会挣钱,还会替你打劫出一座金山银山来……”
第三章兰蕙虽可怀
小蛇只在笼里待了一段时日。当它把青花钵里的吃食一扫而空后,提笼的汉子却怎么也不肯往里头添蛐蛐肉了。小蛇的肚皮像擂鼓一般咕隆隆作响,它又趴在笼上,眼巴巴地对那汉子嚷道,“喂,喂,给我吃新的玩意儿。”
提笼汉子摇头,道,“你还未替我挣钱,就要教我亏钱么?”
小蛇悻悻地缩回脑袋,仅余的一只金眼滴溜溜地打转,望向其余笼中的灵禽。双头鸓的两张脸都像绉巴巴的苦瓜,不情愿地齐唱飞天伎乐的调儿,一只头引吭高歌,一张嘴低吟浅唱,时不时有行客在它们笼前驻足,丢下几枚小平钱。小蛇看得瞠目结舌,也想学它们挣子儿。它随着乐声笨拙地扭舞,却因伤痛得龇牙咧嘴,将自己缠成一只死结。一日下来,无人理会它,它却将自己忙活得气喘吁吁。
小蛇趴在笼里,尾巴像被抽了筋似的软下来了,可头却还是骄傲地高抬着。它疲惫而严肃地对自己道:“万事开头难。”
可第二日、第三日过去了,它依然觉得挣钱难如登天。没人想看一只被剥的皮还未长好、还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小蛇跳舞。小蛇饿得将天上的太阳看成了九个,将自己的舌头看成了两根。即便如此,它还是饥肠辘辘而认真地告诉自己:“行百里者半九十。”
提笼的汉子见它不是个生财货色,便道:“你若挣不得子儿,还是可用身上的物事来换吃食的。”
“身上的物事?”
提笼汉子指了指小蛇的嘴巴,“我瞧你的两枚长牙尚可,如今有些束发小童爱将狗牙串了挂颈上,用以辟邪。蛇牙亦可。”
小蛇想了想,决定拿牙齿来换吃食。牙还能长出来,可青花钵里的蛐蛐肉却不会自个儿生长。它在石头上磕掉了牙,又放了半碗血,才讨到了几只剥好的蛐蛐。嘴巴漏了风,它只能用舌头裹着往肚里吞。等它吃完了蛐蛐,头却像一团棉花,昏花得愈发厉害,提笼的汉子却将它从笼里捉起,丢进草地,无情地道:
“好了,现下你没甚么用处了。”
初冬时节,山色清苦。天地间似褪了色,四野像蒙了尘。
一道鲜红爬过淡烟衰草,那是一条掉了皮、瞎了眼、没了牙的小蛇,它艰难地爬动,钻进泥里去捉地龙吃。它偶与几只田鼠厮打,若占了上风,便能吃上几日鼠肉。小蛇蜷在枫叶底下做梦,时常梦见自己初出浮翳山海时的模样,那时的它尚且完好无损,如今却饱经风霜。凡人比它想象中的更为险恶,白净的皮囊下竟皆裹着漆黑心肠。
小蛇饥寒交迫,却依然昂着首,用自学堂里听来的话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龙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它爬过结冰的饮牛野津,爬过青烟袅袅的彩楼绮阁。天边的霞光宛若丹砂,小雪似梅花瓣般稀零落下。寒雾愈来愈重,小蛇筛糠一般颤抖,它想念浮翳山海里的石穴,每逢冬日,它便会入内冬眠。而如今它食不果腹,无从过冬。
汉府道旁有一小庵,那庵供毗卢遮那佛,荒草萋萋。黄杨树颓唐地矗在庵旁,拱腰笼着两口古井。庵中飘来袅袅香烟,那香气像蜜脾一般清甜,挠得小蛇心尖发痒。小蛇爬过阈木,在如雨的灰尘里打了两个响鼻。薄雪在槛木外积了一片,它瑟索着爬上神龛,爬到神椟前。供碟里放着只发硬的蒸馍,小蛇伸出舌头,含化了一小块儿,费劲地卷进肚里。它慢吞吞地吃了半只蒸馍,肚中有了着落,吊着的心总算安顿下来。庵外下着雪,它爬进供碟里,蜷起身子,像一只蒸馍一般幸福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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