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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晴噗哧一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便将原委与陈青桐说了。原来她将华宝上人引到周通的藏身之处,自己便急忙溜走。她这一走却未走远,而是回到先前藏身的土丘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山下恶斗。陈青桐怎样踢袁伯当屁股,又与梅铁心、黄冷池混战,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五人逃出金营,金兵骚乱一阵,便按营不出,加派人手在营内四处警戒。后来她有心作弄陈青桐,料想他必定会回去找自己,便在路上安了一根“绊马索”,将陈青桐勾了个大跟斗。陈青桐听她娓娓道来,不禁又惊又喜,便问她的打算。丁晴道:“你不是惦念着大都香山么?那里或许真是红叶峰也不一定,我正好有空闲,便陪你去一趟罢。”陈青桐大喜,拱手道:“有女相伴,何患山高水远?”丁晴脸上一红,道:“油嘴滑舌。你去前面等我一会,我这就来。”陈青桐应了,走到前面林边,等得片刻,听见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丁晴换了一身金兵服饰,活脱脱一个俊俏的小士卒一般。见他瞠目结舌,笑道:“你看我如此瘦弱,一定上不得战场么?”
陈青桐道:“丁姑娘这是何意?”
丁晴道:“我们还回到济南侯的大营去,藏在其中,一路过关穿城,便利得许多。”
陈青桐颇为踌躇:“他们方才受扰,定然戒备森严,若是就这般回去,岂非自投罗网?”丁晴道:“此刻他们警备更严,只道刺客也好、强匪也罢,断然不敢回来捣乱,我们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见陈青桐依旧犹豫,又道:“怕什么?凡事小心一些,多多留意便是了。”陈青桐道:“丁姑娘所言极是,我瞻前顾后,倒不象个堂堂的男儿了。”心中不觉豪气冲天,便往大营走去。
丁晴见他如此模样,忍俊不住,一把扯住他的袍袖,笑道:“不过是偷偷摸摸地混入其中而已,你以为是公然叫嚷挑战吗?是了,从此之后,你我皆不可称呼真实姓名,以免得留下破绽,被人发觉。我唤你哥多,你叫我金耳好了。”陈青桐暗暗赞叹:“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要缜密周全许多。”
他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回营中,待天明之时,众人开拔上路,两人混入后勤辎重队列,坐在运送日常杂什的马车上,果然无人疑心,一路倒也轻松。陈青桐屡见那酷似林姑的女子在几位婢女搀扶下出来巡游晒日。他心中疑惑,又不敢上前询问,偶尔那妇人抬头往这边看来,想起当日曾被她见过颜面,恐被窥破身份,于是慌忙低头,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这一日,他们坐在车上赶路,听得后面有个老苍头唱道:“雪初销,斗觉寒将变。已报梅梢暖。日边霜外,迤逦枝条自柔软。嫩苞匀点缀,绿萼轻裁剪。隐深心,未许清香散。渐融和,开欲遍。密处疑无间。天然标韵,不与群花斗深浅。夕阳波似动,曲水风犹懒。最销魂,弄影无人见。”
陈青桐对丁晴道:“这是李之仪的名曲《早梅芳》,不想一个杂役也能唱诵。”丁晴笑道:“杂役便不识曲牌么?原来你看不起下人。”陈青桐道:“非也,非也,你这可是冤枉我了。这首词乃北宋早期之作,虽然著名,但在民间留传不广,饱读之士也未必识得,可是这北国之地,却有人会唱,岂能不让我诧异?”丁晴道:“华夏文化积淀极深,影响甚广,金人之中,也有向好大宋者。昔日沈王宗弼(完颜宗弼,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四子,沈王,金国第一名将,后病死,俗称金兀术)便是深通宋文,极好宋朝文化,琴棋书画,样样了得呢。偶尔朗诵几篇,那也是司空见惯,勿需大惊小怪。”
他二人窃语私聊,不觉天空渐渐飘起小雪,雪花入地即化,有些落在二人的脸上,若水凝露,一片清凉。
陈青桐笑道:“若再过二月,梅花乍开。”见老苍头兴致昂然,自己也按捺不得,吟道:“晓日初长,正锦里轻阴,小寒天气。未报春消息,早瘦梅先发,浅苞纤蕊。揾玉匀香,天赋与、风流标致。问陇头人,音容万里。待凭谁寄。一样晓妆新,倚朱楼凝盼,素英如坠。映月临风处,度几声羌管,愁生乡思。电转光阴,须信道、飘零容易。且频欢赏,柔芳正好,满簪同醉。”丁晴明目若兮,柔声道:“这是什么?”陈青桐望那空中灰云,绵绵若层絮,道:“这唤作《蜡梅香》,是喻陟的一首好词。”
便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响,有人急奔而来,道:“老苍头,你拨两个人、一辆车,与我去酒香村一趟。”老苍头睁开老眼,道:“到了酒香村么?买酒哪里用得了一辆车?难不成要到京城贩酒作生意不成?”那金兵笑道:“这你便不知。侯爷慈悲宽厚、体恤关心下人,说道在这里多买些酒,待入京城后,好好犒劳一路辛苦的兄弟们。”老苍头大喜,道:“以往每次侯爷出得远门,你们这些兔崽子皆是争先恐后地伴随他左右,想必是觊觎这等醇酿美酒的好处了。”那金兵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手指陈青桐与丁晴二人,道:“你也不用另行调配了,我看这两位兄弟轻松得紧,便由他们随我去罢。”
老苍头点头道:“好,只是我被你勾起了馋虫,你索性替我多捎些酒来。”扔过一个葫芦,那金兵接着,应道:“举手之劳。”陈青桐恐推诿之下,反被生疑,大声道:“金耳兄弟,你我随他去那酒香村一趟,说不得先一饱口福呢!”丁晴暗笑,点头不语。她能易容,却变化不得声音,是以较少当着外人的面说话,以免露出女儿语气。当下两人带了一辆大车,跟着那金兵而来。
丁晴附耳陈青桐低声道:“你唤我金耳就行,莫要画蛇添足,再加上兄弟二字。‘金耳’便是兄弟之意,怎可说兄弟兄弟?”陈青桐道:“是吗?可是我看他们从来不曾如此叫唤。”丁晴道:“你不信我?”陈青桐道:“我信,我信。”丁晴微微一笑,脸上又恢复回原先的狡黠淘气之色来。
那金兵在前面引路,陈青桐与丁晴驾着马车在后面紧紧跟随,渐渐越过中营与前哨,陈青桐低声道:“这位济南侯不寻常。”丁晴笑道:“什么?”陈青桐道:“他让我们去买酒,却故意放出风声,鼓舞士气。你看那些士卒的精神头儿,若是再有刺客过来,必定竭力阻挡,甘效死力。”丁晴道:“体恤部下,可见得是个好官。”陈青桐摇头道:“体恤部下,也只是一个懂得带兵的好将军,若能体恤百姓,才是真正的好官。”丁晴笑道:“你这话倒也在理,以后见着他,可要与他好好讲上一番道理了。”看她神情,三分揶揄,七分严肃,便好似真与那济南侯有什么交情一般。陈青桐哭笑不得,却不敢多嘴多舌,暗道她的小性子若是执拗倔强起来,那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便携带着宝剑,闯入那侯爷府中讲说“道理”。此刻嘲笑,只怕她即刻就要掉转马头,奔到济南侯的跟前,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不多时,马车来到了一处岔口,转向左行,越过一片树林,听得前面马匹长声嘶鸣,任凭鞍上金兵怎样挥鞭踢踹,再不肯前进一步。
陈青桐问道:“怎地不走了?”那金兵回头道:“说来也怪,这畜牲便如见鬼了一般。”话音甫落,便看一人从草丛急急窜出,大叫救命,却是一个乡人。后面尚有咆哮之声愈来愈近。那乡人看似精疲力竭,晃晃悠悠走上几步,扑通跌倒,竟自晕了过去。陈青桐大惊,跳下马车,将那人呢扶了起来,问道:“你怎么了?”听得身后丁晴叫道:“小心恶犬!”背后风起,但见几条黑影窜来,长舌若血,双目狰狞,浑身毛发通体黑亮,正是极其凶悍的几只大狗。
陈青桐抱着那人,不及回身,当下猛地拔刀向后挥出,为首那恶犬脑门中刀,半空跌下,登时毙命。另外两犬见状,蓦然一声吼叫,齐齐跃起,左右夹攻。陈青桐见它们训练有素,大大生疑,一刀左劈,正中一犬肚腹,再难活命,也不扭身,飞起一脚,又踹中另一犬的颈脖,听它呜咽呻吟,慢地翻滚,须臾不再动弹。
马上金兵本要下来帮忙,见他瞬间连毙三犬,好生佩服,大声夸赞,不防一只黑犬从树后窜出,扑向马匹。那马受不得惊吓,半立而起,将他掀翻了下来,一路狂奔而去,不见了踪迹。黑犬纵身扑来,利齿往其咽喉咬下。
那金兵摔得头晕眼花,眼恶犬扑来,魂飞魄散,叫道:“不好了,我乌里花要死在狗嘴之下!”只听听得扑哧一声,那恶犬凌空摔下,压在他的身上,再也动弹不得,睁眼看时,原来是丁晴发出一支飞镖,正扎中恶犬要害,不由心中连呼侥幸。爬了起来,连声道谢。
丁晴心细,见犬脖之上,皆有铜牌,不觉好奇,扯下一片观看,见是“宗”字,眉头微蹙,道:“这恶犬有主,不知是谁?”
那乡人被陈青桐酒醒,惊魂未定,见三头大狗倒毙在地,大惊道:“你???你们为何将狗都打死了?”陈青桐道:“这犬留下,也是祸害,还是打死的好。”乌里花哼道:“我们救你性命,你反来怪我们?”那乡人叹道:“官爷救命大恩,我是感激不尽,只是你们杀了宗王爷的恶犬,他岂能善罢甘休?说不得一时气恼,带兵将我庄中数十人一并杀了。”
乌里花闻言,神情陡变,厉声道:“你这刁民,胡说什么?宗王爷在大都,如何会来到这偏僻野地?”
丁晴道:“没错啊,初冬之时,宗王爷为何会来到此处?”
那乡人哭道:“小人姓毛,排行老二,乃前面百兽山庄人氏。数日前,来了一批官兵,说我家老爷与南宋刺客勾结,欲对当今圣上图谋不轨,要悉数抄斩,诛灭九族。老爷奋力冲杀了出去,从此不知所踪。我等本领不济,不能逃脱,眼看就要受死。后来指挥围剿的宗王爷听说我几十人擅长养兽,便留下了我们性命,替他喂养这黑犬。其余男女老幼,尽被屠戮,就掩埋于后山乱葬岗中。”丁晴若有所思,低声道:“又有人去行刺皇帝了么?果真是天怒人怨,皆欲将他杀之而后快。”只是她声音极其低微,他几人未曾听见。
陈青桐道:“我也曾听说过百兽山庄的名气,你既然是其中驯师,技艺比那江湖马戏要强上许多才对,为何凡被狗咬,如此狼狈不堪?”毛二叹道:“军爷有所不知,我等以前驯兽,那是要脱其野性,以为人用。这宗王爷偏偏不同,提来许多活的囚犯,当作黑犬食物,是以专门勃发其凶恶兽性。莫说这些囚徒,便是我的几个兄弟,稍有不慎,也被它们按压咬噬,已然去了几条性命。我今日开笼,不过是踩了一条它的尾巴,便被其苦苦逼迫,又喝来其余黑犬,急急追踪。所幸遇得你们救援,否则此刻只怕早已变成了它们的腹中餐,只余下一堆骨头了。”
陈青桐怒道:“这宗王爷是谁?怎能如此无法无天?”丁晴沉声道:“那是完颜乌蒙,是那完颜亮的表弟,凶残暴戾,闻名大都,哼,此人早晚必有报应。”
却听得林中有人叫道:“这几个贼人将王爷的大犬打死了,就想这般拍拍屁股溜走么?天底下那有这般便宜的好事?”另一人道:“不错,好歹要取他们几人的性命,王爷来了,也好交差。”先前那人道:“王爷的脾性你不是不知,这犬的命值多少钱,他们几人的命又能值多少钱?王爷盛怒之下,少不得又要大事屠戮。”
听那人又道:“杀了这些乡民倒无妨,却免不得拖累我们,若是将俸禄都打了折扣,你我以后如何逍遥快活?那些人看似一个一个的大爷叫你,实则贪你钱财罢了,你要是没有银两,她们哪里还会睬你?什么三月春花、六月夏实,其时皆要变成十月落叶、腊月寒梅了。”另一人道:“不错,不错,那怎么是好?”先前那人道:“我有一个法子,却不知能不能行得通?”咳嗽一声,道:“王爷的脾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是能给他一个宣泄怒气的法子,他心情舒畅之后,大不了再买些恶犬来,怡情弄意,那时俸禄依旧,你还怕万花楼中的小翠、小红跑了麽?”
陈青桐闻言大怒,喝道:“你们究竟是谁?”丁晴轻轻拉扯他的袍袖,低声道:“休要着急,且探看动静,再作应变之策。”便看树上跃下两个人来,一个手执钓竿,一个手拿葫芦,年约五十余岁,似笑非笑,神情惬意,便如到此游山玩水的客人一般。
那手执钓竿的汉子哼道:“你们都是济南侯的手下么?为何好好的道路不走,却为了他的一条贱命在此滞留,惹下弥天大祸,要与宗王爷作对?”手持葫芦的那人冷笑道:“大哥,还与他们废话作甚?现在将他们悉数捉了,交给王爷去千刀万剐,还怕不能消气?”陈青桐闻言,一摆长刀,怒道:“好恶毒的心肠!有本事便试试看。”
葫芦汉子哈哈大笑,道:“打死了几条狗罢了,以为自己有通天的本领么?好,我便来成全你,先打断你的手脚,且看你怎样嘴硬?”丁晴见此人步履稳重,暗暗担忧,拔出宝剑,守在陈青桐一旁。那个钓竿汉子冷笑道:“老子手里痒痒,正好与你这小卒子斗几招松松筋骨。”陈青桐喝道:“乌里花退后!若是见势不妙,便与毛二逃去侯爷处报信!”几人正要动手,却听得远远有人道:“济南侯的部下又怎样?我要杀便杀,除了皇帝,谁敢阻拦?”便见草丛漱漱作响,缓缓走出一彪人马,马上一人,红袍蟒带,甚是肥胖。两个汉子躬身施礼,恭声道:“王爷,我们正要拿下他们交您处置。”
陈青桐细细打量,见此人面目猥琐,甚是不屑,方要出言讥讽,无意一瞥,看他旁边一匹白马,上面坐着一位贵妇人,珠光宝气,华丽之极,再看面目,不觉目瞪口呆,几乎就要叫出声来,暗道:“怎么是她?她怎会陪伴在这王爷身边?”
丁晴见他神情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咦道:“你认识她?”陈青桐不敢隐瞒,低声道:“她就是那金簪子的主人。”丁晴惊讶无比,眼睛一转,似乎颇为开心,道:“原来你与王爷的宠姬私通?这胆子也实在太大了!”陈青桐满脸通红,着恼道:“你胡说什么?再口不择言,我果真要生气了。”
丁晴咯地一笑,道:“好,我不说了,只是你休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说等有了机会,便将那金簪子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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